护照、汽车、地图、纪念灯,布宜诺斯艾利斯,溽暑,他们展开一段公路之旅。这趟旅程是恋人的离散,是逃避,也是自我放逐,更是「从头来过」。他们透过空间的移动与流浪,在异乡重构「家」,也重建自我身份。
将被重新上映的《春光乍泄》,于我是万千的感动与感慨,且容我以字领路,重返阿根廷,重启黎耀辉与何宝荣的离散之旅,让春光再现。
出走,启程,迷途
电影开拍,蒙太奇画面下我们看见黎耀辉与何宝荣的护照,在海关处快速盖上印章,短短几秒的画面,我们便明白,他们都是旅途中的异乡人。护照象征身份与家,此开场镜头画面贴近,以及近景相继拍两人的护照,上头照片模糊摇晃,一刻恍惚,便分不清谁是谁,也看不清两人的姓名、国籍⋯⋯等身份信息——在旅途启程之时,他们就已是身份迷茫之人,是出走流浪的异乡人。
接着黑白画面错落,黎耀辉的画外音开启了他们的故事:
何宝荣总是说:『不如我们从头来过。』
从头来过,重新开始,重构、重建、重组,是他们关系的脚注,所以出走成了启程,离开成了另一个开始。他们从香港爱到阿根廷,他们分分合合,难断难舍,就这样把年华肆意成一潭春光,彷如阳光,有黑夜,也永远等得到黎明,路途漫漫,他们可以不断从头来过。开阔的公路上,两人推着抛锚的车,看着看不大懂的地图,寻找着若有似无的目的地——他们迷途他乡。
初到阿根廷,地方也不认识。有一天何宝荣买了一台灯。我觉得好漂亮。两个人好想寻找灯上的瀑布,很艰难才找到地方名字。想着到过瀑布就好返回香港了,结果迷了路。
何宝荣的「不如我们从头来过」因而不再只是恋人关系上的「重新开始」,也是空间意义上的再次启程,是一种对未知的寻觅与憧憬。作为二十世纪末的香港人,黎耀辉与何宝荣几乎就是整个偌大世界下的迷途者、异乡人,他们走上的路既是官场的离散,也是身为非主流之人往外寻找容身之地的旅程。不论地理上,或是心理上,他们都是被「放逐」之人,流离漂泊。
正如王家卫说,关于这部1997年的电影,关于他自己的97年,他也很想逃,因为不知道下一步如何,不知道七月一号后的香港如何,所以不如启程离开香港,逃避现实。布宜诺斯艾利斯,香港的对跖点,地球上未知的另一端,他拍这对恋人出走,浪迹异国他乡,他们在旅程中重建关系,重构身份,也重筑空间上的「家」,他们尝试与自我、与生活「从头来过」。
流浪如水:伊瓜苏瀑布
不同于一般的「逃」,何宝荣与黎耀辉的离开香港,并不像亡命鸳鸯,没有确切的「逃亡对象」要躲避,也没有明确的方向与目的地,他们如流动的水,自由地流浪着,为的只是找到一条能奔涌的出路。
水的意象是《春光乍泄》中重要的符码,在电影开首不久便出现。
模糊混沌中,华尔兹般轻快却又幽幽徘徊的暧昧旋律中,水花四溅,黄尘扬起,依稀可见蓝绿色混杂着褐色的伊瓜苏瀑布倾泻奔腾,如同何宝荣与黎耀辉涌动的欲望,是一种压抑后的倾泻,终于来到一个没有禁忌的场域,而能自在相融,如原始丛林中的瀑布自然散发、喷涌的生机,或许那才是他们流浪的真正「目的」。
瀑布既是离散目的,同时也是他们的「未到达」,是他们未全的梦。它激情奔放而雄伟,却险峻无比,失重而不见尽头,是孤注一掷而奋力下飞的爱,最后使人失足坠落而失根。水是黎耀辉与何宝荣离散的形态,在广大的城市里,奔泻着,无可定型。
两人如瀑布之水,彼此奔赴,同时也充满挣扎与危险、拉扯及碰撞。水是温柔而永纳何宝荣的黎耀辉,也是奔狂不羁、纵情无定状而「水性杨花」的何宝荣,水是干燥荒漠里人的生存必须,是无法戒去的依靠,滋润生命,而飞流直下的瀑布乃流水最热烈的形状,他们是彼此生命里最轰烈浓郁的热爱,抽刀断水水更流。
他们都是水,无居止处,无恒定之状,无具体「空间性」,无安宁之「家」,流连异境,氤氲的蓝绿色雾气中,摸不着边际的寻觅,嘈杂的水流声中,淡淡呢喃一句——
「我觉得好难过,我始终认为站在这儿的应该是两个人。」
解构「家庭」,重建「家」:黎耀辉的公寓
黎耀辉租了个公寓,何宝荣受伤时搬了进来,黎耀辉仿佛成了传统妻子、母亲的角色,照料着孩子般的何宝荣,他们终于有了个「家」。黎耀辉说何宝荣受伤时是他最开心的时光,他们一起度过琐碎的日子与生活,这是电影里最重要也最经典的空间,也是两人在异地重建的家,没有婚姻关系,没有男欢女爱,在当时看来,何以称作一个「家庭」?
解读《春光乍泄》中家的含义,从两主角的角度寻找他们的家。
在《春光乍泄》中,黎耀辉与何宝荣在公寓中度过了最「正常」、最「一般」、最「不特别」的生活,那几乎是每一段情爱中必经的岁月,不分性别、不分性向,在这个重建的「家」的空间中,被消弭淡去,王家卫镜头下的黎耀辉与何宝荣,在这个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小公寓中「从头来过」,也让恋人「从头来过」,重新构建了他们正常的「家」之空间。
即便《春光乍泄》被视为电影的经典,却不意在呈现「爱情」,王家卫拍的就是「爱」而已。他抽掉了许多电影中的社会因素、家庭反对、不被接受的歧视⋯等冲突和畸形的刻画,而直接诉诸爱情本身。不谈外在,不谈特殊议题,而只是爱情与关系中普世的悲欢离合,私以为这正是他无比成功的原因。何宝荣与黎耀辉的故事让我们看见两个人的爱情故事,争执分合如每一段关系的恋人,性别不是重点。
梁朝伟曾提及,那段厨房中的探戈或整部电影里,谁领、谁跟、谁让另一人成为什么样的「男人」,这些问题可能永远没有答案,而王家卫正为此深深着迷。因此毋宁说《春光乍泄》探讨爱的主从、领导与跟随,主导与顺从、自由与限制、放手与束缚的微妙关系,是不分男女,任何人心底的暗疮。而如此一支探戈舞曲,恰恰在黎耀辉的公寓中,翩翩被舞着。
唯独特别的是,一次次在私领域的居室中练习,最后一次,他们在公共空间的厨房中起舞,那一幕的画面与灯光配置有如聚光灯洒下的舞台,他们尽情地享受在音乐中舞动,丝毫不在乎外在环境,恋人不必遮掩、不必在乎外界眼光,就这样自在而张扬地把爱舞入公领域中,那是一种内敛却热烈的宣示,宣示着此刻我们相爱,在飘有柴米油盐酱醋茶生活质地的空间中,我们起舞,我们相爱。
布宜诺斯艾利斯,黎耀辉小小的公寓中,受伤的何宝荣躺在床上,他向黎耀辉撒娇,黎耀辉也甘心为他洗澡、买烟、做饭,他们过着再平凡不过的生活。他们解构家乡传统「家庭」的概念,以此刻异地的「家」之空间,重新建构爱情,建构不被言说却实实在在存在的恋情。
归途:失落的家
黎耀辉没收了何宝荣的护照,身份与家乡之题再次被带出,他们的自我离散与放逐,来到了终点。与何宝荣分手后,公寓的「家」已不再是家,黎耀辉想起了真正的家乡——香港。
颠倒的香港在蒙太奇下特别迷人,不由地使人歪过头来,只为看清画面上的路标熟悉的中文字,可此刻的黎耀辉无法歪头就看见家乡的面貌,他活在家的颠倒处,地球上的对跖点,此时「香港」已是陌生的名词。失去了护照的何宝荣,租下了黎耀辉的公寓,他想要「复现」他们的家,他重新点亮那盏瀑布灯,铺好床褥,买好香烟,将其整齐摆好,奈何空间尚在,其中情意却已逝。
原来寂寞的时候,所有的人都一样。
此处我们看见先前重建的「家」,再次被摧毁,在王家卫的叙事下,地理与空间意义上的「家」是被否定的。夜晚的台北街头车水马龙,黎耀辉戴着耳机靠着窗,浅浅地笑着,眼中却盈满悲伤,春日光景已逝,他们无法再重头来过,他的眼神低吟陈俊志那句——「你我已是无家之人」。
结语:离散后,互换身份
《七月与安生》中提过,踩影子的人和影子的本体交换了人生,安生成了安稳的七月,七月成了流浪着的安生。黎耀辉离开了何宝荣,去看瀑布、去宁夏夜市、去看小张的家人⋯他没有根,所以成了飘荡着的何宝荣;何宝荣租下黎耀辉的住处,布置成家的样子,烟盒整齐罗列,他成了安份的黎耀辉,等待爱人归来。奈何他们的故事注定流离,黎耀辉一个人在伊瓜苏瀑布前,笑容伤神,而何宝荣在公寓里,抱着枕头痛哭,那道春光注定被锁在阿根廷,没有结局。
在《零点零一公分的距离》中,我们看见何宝荣与黎耀辉互相以彼此的名字呼唤自己,看见何宝荣逗趣地在酒馆前模仿着爱人黎耀辉,正如《春光乍泄》片首快速的海关交手护照一幕,恍惚中,他们的身份模糊,谁是何宝荣?谁是黎耀辉?
他刻意地取笑模仿爱人,如此仿佛对方就活在自己身体内;他们刻意地交换姓名,因为在离散中,他们真正住进的「家」其实并非实质空间意义的异乡公寓,而是彼此体内。他们居止在彼此身体上、身份中、姓名里,所以在《春光乍泄》中,两人的名字不断被唤起,那是他们的心安处,便唤做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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