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边城的人文记忆(一)
□杜阳林
滚滚长江,波伏浪涌,在广袤的中国大地千年奔流,为依水而建的边城小镇留下了璀璨的人文记忆。
“沧海桑田”,昔日的大片陆地皆为洪泽,水天茫茫,混沌难分。7000万年前,地壳“燕山运动”,以奇思妙想碰撞出瑰丽山川,四川宜宾脱离水域环境,成为一朵娇丽的“出水芙蓉”,形成了旧州坝、南岸坝、沙坪坝等隔江错列的地形。山环水绕的宜宾青山壮丽,玉带相缠,如同一颗润泽的珍珠,从此在川南大地闪耀生辉。
西南半壁古戎州
生命因水而兴,世界上所有的人类文明发祥地,都离不开江河。翻开悠悠华夏历史,大江连绵的两岸,留下了祖先休养生息的印迹,馈赠了一处肥美富庶的鱼米之乡。宜宾,这座长江流经的第一城,江心常有欢唱的渔歌,岸畔时有拉纤的号子,川人的祖先用滚烫的热情,在长江沿岸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宜宾境内水系甚为发达,以长江、金沙江、岷江为代表的“三江”,还有盘绕的大小江河,为这里带来了富足的水资源。毫不夸张地说,宜宾的文化根脉,应和着大江大河的脉搏,每一次的有力跳动,都是在浩大时空下的抬足跋涉。
“巨海一边静,长江万里清”。长江自雪山之巅奔腾而来,翻卷金沙江之险,裹挟岷江之威,以一泻千里之势,冲出峡谷屏障,穿越高山峻岭,奔腾咆哮,九曲回环汇聚宜宾。“君住长江头”的亘古诗词在这里传唱不休,因江而生的故事源远流长,犹如一匹闪闪发光的锦缎,铺展动人的传奇,融入了这座城市的记忆。
宜宾素有“西南半壁古戎州”的美称。秦时,在宜宾市境设置了第一个县级行政机构僰道县,从此跨越两千多年的悠远时空,宜宾儿女在这片土地上繁衍生息,代代流传。它虽地处内陆,却从不闭目塞听,“雄踞巴蜀,势控滇黔;怀拥金岷,浪催吴楚”。宜宾的地理位置如同枢纽一般,是四川出入云贵高原的通道,是出海以达东南亚的门户,也是自川南通往川西、川中、川东的走廊。
古往今来,宜宾惯常持有开放包容的特性,中原先进的文化与技术,随着人员和经济的交流,沿着古代南方丝绸之路传入宜宾,在与僰文化的融合中,产生了独具特色的“长江文化”和浓郁的民族风情。苏辙到了宜宾十分感慨:“江流日益深,民语渐已变。岸阔山尽平,连峰远非汉。”江帆远影、码头会馆、民族融合、道佛合一等等繁荣的人文,在这方舞台上熙熙攘攘,你方唱罢我登场。
有人说,宜宾是一座以竹和长江淬炼美学的城市,宋人杨万里写新竹:“东风弄巧补残山,一夜吹添玉树竿。”倘若他来到宜宾的蜀南竹海,想必也会被这里漫山遍野蓬勃生长的竹所惊绝。“一夜吹添”,千株万竿摇曳春风,翠色如滴醉了心魂。宜宾的竹海,又因电影《卧虎藏龙》在此取景拍摄而名闻天下,120平方公里,极目之处,尽皆竹浪。北宋文人黄庭坚一句“壮哉,竹波万里”道出了蜀南竹海的气魄和雄浑。
宜宾属于亚热带湿润季风气候,温和多雨,热量光照适宜,四季分明无长霜期,适合竹子生长。在中国传统文化中,竹乃“四君子之一”,寄托着文人雅士对审美人格境界的向往,有着深厚的民族文化精神背景,让多竹的宜宾,内里也有着坚韧而谦逊的风骨。
满目翠色,丛丛修竹,是宜宾这方水土的新客也是故交,是初见也是知己。竹的风骨和气度,它的围裹与孕养,赋予了宜宾人对于时间秩序以及生活意义,也就有了自己的体会和感悟。竹与人,水与城,早已与人们的生命融为一体,清风吹拂,竹叶颤动,仿佛吟诵一段动人的故事,即便是飘飞的细雨,也会打湿历史的纸张,浸染川南山水的人文记忆,日月流转,依然暗香盈人,历久弥新。
宜宾山水的豪迈,翠竹的忠直,塑造了宜宾人兼容并包的精神内涵。无论横截哪个历史的断面,都会看到清晰而深刻的“宜宾烙印”。尤其是抗战时期,“客从远方来”,宜宾无私地张开怀抱,迎纳同胞,在中华抗战史上,写下了文化抗战的一页悲壮、一页温暖。
从李庄到江安,长江串起了人们的足迹,无数散落于过往的热烈与缤纷,淡然和从容,成为江中浪花,瞬息生,刹那灭,却一再上演不朽的动人故事,在时光的淘洗下仍然栩栩如生。
东有周庄,西有李庄
李庄位于长江的起点处,人们沿着长江聚居成镇。它的得名简单朴实,常被人们用来与周庄作比,“东有周庄,西有李庄”。它与周庄的面容模糊相似,傍水而建的古镇,青色石板铺就的小巷,嵌入错落有致的木质阁楼,连接成一部历史悠久的民居风情史。但它又迥然相异于周庄“江南春雨杏花,水乡小桥人家”的婉约风姿,它的秀丽与古典,从古至今就藏着一分慷慨的激越。
中国的古镇不计其数,各有其美,能将古镇文化与抗战文化融为一体的,唯有李庄。它在民族危急关头做出郑重选择,不计得失,像是一次偶然的相助。但世上哪有“纯粹的偶然”呢?每一个想法背后,都藏着朝朝暮暮积淀下来的地域文化属性。
上世纪30年代末,国破山河在,硝烟弥漫,枪炮如雷,李庄的一个决定,迎来了当时中国顶尖的一批知识分子。这批中国学界精英的到来,让原本沉静宁和的李庄顿时热闹起来,它的名字从此也被世界认知。
“同大迁川,李庄欢迎,一切需要,地方供给。”正是这言简意赅的十六字电文,改变了李庄的命运,也改变了中国文化的走向。
在1940年金秋之前,同济大学的师生,已经在外流浪漂泊了三年。他们辗转万里,历经吴淞到上海市区、浙江金华、江西赣州、广西八步、云南昆明,甚至行路远至越南。就在1940年秋天,日机不断侵扰昆明,同大师生无奈之下,决定第六次迁校,托校友在川南寻找校址。李庄乡绅得知消息,一纸电文,向颠沛流离的师生伸出了相助之手。
抗战期间的中国,积贫积弱,国力疲惫,面对日本帝国主义的铁骑,大片国土沦丧,知识分子四处流散。战火纷飞中,文化精英依旧保持着骨子里的“君子之风”,用自己的方式去抗争,也用自己的方式给予祖国以温暖和希望。在这之前,李庄与这群学者并无交集,但内心相仿相似的节拍,跳动出了长江的连天浪涌,风过竹林的清越野美,让他们犹如故交相逢,兄弟聚首。
同济大学、中国营造学社、金陵大学等十多所高等学校和研究机构,接到温情如春阳的电文,开始辗转迁驻李庄,前后迁入总人数达到1.1万人之众。全国学界名流如李济、傅斯年、陶孟和、梁思成、林徽因、梁思永、童第周等来到了李庄,来到这个终于能放下一张平静书桌的地方。
这一群代表了中国“精英知识阶级”的学者,与饱受战争之苦的大多数难民没有什么不同,一样是衣衫破旧,神色凄惶,满是长途迁徙的疲惫和劳累。更让他们痛心的,是被炮火所驱赶的这一路,辗转大半个中国,吾国吾土,吾乡吾家,竟找不到可安静做学问的立锥之地。
他们失去了心爱的讲台、书房、实验室,一路上却见平民死于炮火流弹,感受了身旁至亲好友离世的悲痛。他们所受的心灵创伤实在太大,许多眼泪来不及流出,又要匆匆赶路,许多情绪还未抒发,又要再次启程奔往茫茫前方。
战争以狰狞的面孔,威胁着这群知识分子,他们才高八斗学富五车,却无法施展自己的一腔抱负。在日机丢下的一颗颗炸弹下面,生命脆弱如斯,不堪一击。他们既困顿又苦恼,夹杂着对于自我的审视和否定,半生治学,空有一身才华,如今离乡背井,朝不保夕。
历史选择了李庄,李庄也创造了历史。地处大西南一隅,长江边的古镇,常住人口仅仅三千人的李庄,接纳了上万的庞大外来人口。中国没有哪一个小镇,曾在连天战火中,为保存中华文化,像李庄这样做出的巨大努力。
读书人的“独特战壕”
在国家存亡的关头,李庄无私地护佑了中华文脉。“腾出房子迎客人”,是中国人民的优良传统,但若放在战争的特殊语境下观察,会更加洞见李庄深刻的“胸怀”与“奉献”。
李庄曾经拥有“九宫十八庙”的古建筑群,这是老祖宗留给子孙共同的物质财富。庙宇、殿堂、会馆、宗祠等等,让生活在这里的人们有了建筑的承载,也有了精神的家园,这被视为李庄群体灵魂的归属之地。
“九宫十八庙”是一处庄严神圣的场所,人们虔诚供奉着佛像,焚香磕头,长跪祈祷。当大批师生入驻,李庄人所做之事,始于纯善,发自肺腑。据《南溪县志》记载和李庄老百姓口述,炳灵殿供奉着“炳灵公”,又称为“炳灵太子”,在武王伐纣时取得首功,故塑像于此,享受着百姓的烟火供奉,也保佑着地方平安。抗战期间,迁驻李庄的同济大学工学院就设在东岳庙,为了给同济师生腾出更宽敞的办学场所,李庄人竟将神像“请出大殿”,埋于荒山土坡。这一埋,便是数年光阴。
中国百姓素有“信仰”,别说埋藏神像,就算在大殿礼佛,也有诸多讲究,如今竟将神通广大的“炳灵太子”埋弃在荒坡,实为惊世骇俗的“大不敬”。但在李庄人看来,这是“非如此不可之事”,像日出日落一样自然,和呼吸吐纳一般“顺应天命”。
天命是什么呢?是在国难当头时,每个中国人都该团结起来,出一份力,发一份光,尽一份心。于是,李庄人无怨无悔地请出了殿堂庙宇中的菩萨,腾出了自己的家和院子,以宽厚博大的胸襟,迎接“客人”入住,让饱受战火侵扰的同胞,拥有了第二家园。李庄人为传承中华文明薪火所承担的,早就超过了平常的“地主之谊”,这是将自我命运与同胞命运紧紧相连,让“国”和“家”成为生命词典中密不可分的坚固整体。
李庄人竭尽所能,为学者们铺开了一方安静的书桌,这便是“读书人的独特战壕”。李庄的热情与淳朴,令大师巨匠心无旁骛地回到了属于自己的天地,开始了漫长的“文化抗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