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宁史话
霞浦南乡有一座葛洪山,相传为历史上葛洪炼丹的道家名山,是东冲半岛上的最高峰,拦阻着海洋季风,不远处,有一村庄,叫做竹江,是一孤屿。峰屿对峙,潮涨潮落,绵延出一片广阔的滩涂。
(葛洪山图片由曹家勇拍摄)
岛上居民上岸,一直以来均乘舟而渡。俗语说“出门看天时”,行船海上,看的则是潮水了。客人上岛来访,看着天时尚早,多聊了几句,想起该走了,谁知却错过了潮时。主人不留客,天时留不住客,潮汐却留住了客。
离岸不远的岛还有出行的另一种方式和路径,那就是架桥。竹江人选择了在滩涂上修路,这路只在潮落时显露,是路的变异,实质起着桥的作用,二者皆不可偏废,故称之为“汐路桥”。
保存下来的文字记载,汐路桥由竹江乡绅郑绣轩倡建。时间在清乾隆年间,具体年份不详,倡建的事项和内容一样语焉不详。从首倡者到始作俑者,是一段模糊的时间弧线,其间经历过怎样的曲折分歧阻扰,如同一道谜题。
一座孤岛与陆地连接,毗邻最近之地应是首选。按照路途远近,汐路桥的另一端应是隔海相望的沙江,可最终为何舍近求远选择了小马?现在知道,沙江虽近,中间隔着一段鸿沟般的浅海,需要一座桥才能跨越,而跨海大桥在清朝仍是未能攻克的技术难题。小马虽远,滩涂蜿蜒可到。
但一项工程说来容易,付之实践却不会轻而易举,何况还要面临路近路远轻重难易那样相似的选择。逾越纯粹的技术难题,把猜谜换成选择题,回到简单的相邻通行上来。汐路桥不再是一条单行道,而是放在岔口岐路之上,竹江人会走向哪里呢?
竹江最初的住民郑蕃衍,原是读书人。庙堂之远,江湖之近,后来他选择五行堪舆之术混口饭吃。有一天,被南乡人请去,路过竹江,见是山川结气之地,偏僻清静,遂登岛结庐而居。后人弃文从渔,但先祖的书生意气仍在。渡船在沙江靠岸,已受制于人,好不容易打通的陆路通道又岂会再受制于人?从性格和情感来说,宁愿与小马眉目传情,暗通款曲,也不愿再与沙江明媒正娶,亲上加亲。
无田可耕、无山可垦、无处储水的竹江,井水取之于地下。煮沸的水始终飘浮一层黄铜色的油腻,味道又苦又涩。竹江没有涓涓细流,只有狭窄石隙间的不竭泉滴,要用菅叶导引,涵聚于石窟,这是岛上惟一清澈甘甜的淡水。风里来浪里去的海边人,习惯了咸水洗脸,碱水煮饭。但海水浸泡浆洗过的衣服永远紧绷僵硬,像被施了定身术,伸展不开般难受。用活水浣洗衣物是村人可望不可及的,而潺潺流淌的溪涧,小马有,沙江没有。为一件知心体贴能懂冷暖的衣裳,把路远远地修到小马,也是个深孚众望的理由。
公元1811年,清朝嘉庆十六年。郑启昂出资建设汐路桥。三年后,一条七里长路犹如飞鸟收翼贴地而行。史料曾提到了汐路桥的建筑工艺:甃以石。也就是垒石为壁,如现代楼盘中的打桩奠基,一路经过六条港道,相应地建了六座桥,可见工程之浩大维艰。汐路桥首尾两端,起于竹江,终于小马。一条路一座桥悠悠百年以上的存在,除了实实在在动工建设的三年,还有必要进行时间的前溯与后叙。
前溯是模糊的,没有实物,没有依附的实体形式,更多停留在口头的辩论争执龃龉。但虚无在某个极点会反向内转,如黑洞吸纳光线,把不同的意见统一起来,让实际行动者不再受到习俗礼仪观念的羁绊和掣肘。前溯难免有遗憾,郑启昂的父亲郑绣轩壮志未酬身先死,临终时,会牵扯着家祭无忘告乃翁的不瞑目遗愿。只是向前犹豫不决的时间愈长,愈显现建造者的坚定与果决,在这个层面上,前溯才焕发出前因后果的独特意义。
汐路桥完工后,并没有一劳永逸,期间又多次受到海潮的侵袭冲毁损坏。郑启昂的儿子郑琼森前前后后进行了三次大修,具体间隔时间多长,持续多久,不得而知。随着竹江有了不受潮汐影响的渡船后,汐路桥最初的出行互补的意义被掩藏被异化,成了悠悠时光流淌沉淀下来的一份印记和怀想。
霞浦是古老的沿海县邑,湾多澳阔,海路交通较为发达。受濒海花岗礁岩等地质影响,古道悠悠,也多在山间盘桓。
从竹江汐路桥登岸,过小马,通往山里,翻过屏风山、目莲山,山一重水一重,向北抵达牙城,就进入了福温古道。
福温古道,远在秦汉时期,就是福建对外陆路交通的五条通道之一。到钱大王村后,就要攀越太姥山崎岖峻峭的九岭,至此也就要跨出省界。钱大王村是古道在霞浦境内的最后一站,也是一路行来的旅人重拾心情整装待发的地方。
唐朝廷为巩固疆域,加强中央集权,进一步注重古道在军事、经济、交通等方面的作用。福温古道作为出省通道,被升格为官道。官道加速了贸易流通与兵力布防,这样大规模的交通,需要设置官方的接待休息场所。官道设置的驿站,就坐落在钱大王村,称为饭溪驿。现在,钱大王村有三条岭,但不是三江并流自始存在,而是以村为界,前段称钱大王岭,后段称王头陀岭,因王头陀岭险峻难行,便改道由上六都岭经福鼎分水关入浙江。当然,上六都岭只是另辟蹊径,而不是对王头陀岭的替代,时间虽有先后,却最终形成三岭汇村扼关而守的军事要冲。
王头陀岭位于钱大王岭至破亭岔垭口之间,因五代时王头陀砌造路面而得名。王头陀岭简称头陀岭或王陀岭,这是称呼上的简化,没有实际意义。民间别称驼驼岭,因形赋名,倒别具一番生趣。头陀本是佛教僧侣的一种修行方式,后泛指修行者。钱大王村以念姓人氏为主,至今犹建有念氏宗祠和念正锵纪念馆。头陀俗姓王,应不是本地人,更可能是行脚游方僧人。由于驿站的存在,三教九流往来频繁,遂成江湖。头陀耽于此处行大善事,可见江湖亦是修行道场。
王头陀修砌路面,说明原已有路,只是重修,而不是开路。重修后,简易山道成了官道的重要组成部分。据史料记载,五代之后,古道并未荒废,一直起着不可替代的作用。宋代嘉定十四年(1221年),长溪县令杨志又用石甃平之。岭以王头陀命名并流传下来,可见王头陀的功德并不为后来者所掩盖,也符合始善者著其名的传统。
(图片由雷恒润拍摄)
钱大王岭是最初驿站的驻所地,但王头陀岭后来居上,其名更著。王头陀岭位置独特,是过境霞浦最后也是最难的路段,重峦叠嶂,风景秀异,时有名人淹留赋诗。南宋著名政治家和诗人王十朋赴任泉州,经王头陀岭,写下《宿饭溪驿》:“门拥千峰翠,溪无一点尘。松风清入耳,山月自随人。”其时王十朋已是年迈之身,虽在宦中,已萌退意,以景入诗,表明的正是闲适自在的心境。王十朋58岁时在泉州卸任,回返故乡乐清,又二年去世。途中写下《自泉返至王头陀岭》:“凌晨饱饭渡秦溪,要上青云九级梯。不使瓯闽隔人世,头陀力与五丁齐。”诗中的青云九级梯不会是诗人对未来的期望,而是王头陀岭上险峰的真实写照,王头陀致力修整的山路功在后代,被诗人隐喻为五丁开山,虽有过誉,确也恰当。
王十朋46岁时,中进士第一,被擢为状元。为纪念其刚直敢谏,不畏强权,一生以名节闻名于世。故,王头陀岭又称为状元路。
(状元路图片由雷恒润拍摄)
据《霞浦县志》记载,钱大王,唐末属越,越王钱鏐屯兵于此。钱大王村渊源于越王钱鏐,其中有着扯不清的关系。单从地理位置来看,钱大王岭隔着杨家溪,与对岸相望。集路险岭陡桥宽于一体,越王屯兵于此,看重的正是此地易守难攻,有着天然的屏障。悠悠时光,至今仍留存下来的有烽燧台、钱王关寨、屯兵遗址、通浙桥、下马桥、黄巢试剑石、藏银洞、奶娘鞋等众多历史遗迹和自然景观。在民间也滋生着不少的传奇故事。
汐路桥与王头陀岭,一北一南,一山一海,本无交集。汐路桥是孤岛的一众住民为了上岸走出的路,而王头陀岭用于穿越关山阻隔,通向外界,通向京城。在交通史上的地位不可同日而语。算起来,汐路桥的存在时间并不久远,远不如王头陀岭有着与县邑一样悠长的漫漫时光。但随着现代交通的迅猛发展,无论是汐路桥还是王头陀岭都一样退出了历史的舞台,在荒草的枯荣和海潮的涨落间寂寂无声。不过,汐路桥和王头陀岭均以其独特的建造技艺和独特的地理位置留存了下来,即使以我们今天的眼光检视这段历史,仍会为这壮观的人力工程所惊叹,的确称得上是霞浦县交通史上的奇迹。
2009年,汐路桥作为国内目前发现的最长的古代海埕石路桥,被公布为省级文物保护单位。2021年,王头陀岭以其完整保存着原路原貌,具有出省路段的显著标识性,被列为县级文物保护单位,并拟逐级上报。
★ 本文作者刘建平,系福建省作家协会会员。
来源:部分图片来源于霞浦县纪委监委、学习强国。
出品:文旅霞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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