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唐朝开启以宋元为鼎盛的海上贸易,让泉州成为当时全球贸易的主要节点和世界最繁荣的城市之一。旅居此地的不同族群带来了各自的信仰和神灵,光芒四射的摩尼、至大无形的安拉、散发执叉的湿婆、端庄慈爱的妈祖,都曾经在这座城市的某个角落被本土和异域的语言所称颂和祈盼。
开元寺,白耇(gǒu)庙,印度洋的回响
开元寺是泉州的脸面,满身浮雕的东西双塔、大雄宝殿后面的甘露戒坛,还有戒坛四周立柱和铺作间上手持各种乐器的二十四伎乐天彩塑,每一处都是国之重宝。不过我更感兴趣的,是大雄宝殿后回廊中央的两根方棱石柱,这里隐藏着印度洋的回响。
在宋、元两朝的贸易极盛期,曾有超过十万来自西亚、南亚、东南亚的客商和移民在泉州定居。他们有着各种肤色,说着一百多种语言,在各自的庙宇中崇拜各自的神灵。元末的大变乱让不少族群和宗教彻底离开了泉州,只留下些许遗存。明朝洪武年间,一批印度教寺院残存的石构件被用于开元寺的重建。大雄宝殿外的两根刻有婆罗门神祇图案的石柱就是其中的精品。由于佛教本是脱胎于古婆罗门教,又将不少古印度神祇吸纳进了自己的神灵系统,开元寺的僧人对此并不排斥。
开元寺和泉州西街
开元寺大雄宝殿外有两根刻有婆罗门神祇图案的石柱
开元寺大雄宝殿外有两根刻有婆罗门神祇图案的石柱
开元寺大雄宝殿外有两根刻有婆罗门神祇图案的石柱
这两根方形石柱高2.7米,被两条十六边形的束腰分成三段。每一段的四角上都雕有含苞待放的莲花。在每段方形的柱面上都雕了一个圆盘,一共是十二个。盘内浮雕内容以印度古代神话居多,比如有散发执叉的四臂湿婆、吹笛子戏弄五头蛇王的大黑天、骑着金翅大鹏的毗湿奴、雅木纳河七女出浴、十臂人狮撕裂凶魔等一系列故事。
几百年的时间已经足够磨灭泉州人对城中南亚遗迹的记忆。比如临漳门外笋浯溪畔有个石笋公园。这里有棵古代人工修建的高大石笋,长久以来不知其为何物。甚至有人写了篇科幻小说,说它是外星人遗留的宇宙飞船,会在雷雨之夜飞遁而去。其实,这石笋很可能是象征大神湿婆的林伽。
在老城区县后街的民居之间,有一座不起眼的小庙,名为“白耇庙”。这是“白狗庙”的文雅叫法,这里主供的就是一条闭嘴蹲坐的大白狗。当地人尊称它为“毗舍爷”。据法国汉学家戴密微考证,此神名为毗舍耶,在斯里兰卡流传的印度教神话中,它是印度洋边大山的山神。明代有一位斯里兰卡王子来华,却因为国内政变滞留在泉州,后来与当地人通婚,以“世”为姓,后人绵延至今。这座白狗庙就是世氏家族的家庙,其中供奉斯里兰卡的神灵也就不奇怪了。
白耇庙
白耇庙虽小,香火却不错。当地人出门办事前总习惯来拜拜。我向一位街坊老太太问起白狗神与斯里兰卡的渊源。她点头表示听说过,但来到这里就是本地的神了,白狗神就像是这条街的土地公。虽然小孩子们没少因为被叫做“白狗人”和外面的孩子打架,但长大了也都会来拜的。说着,她飞快地摆放好供品,拿起供桌上牛角状的杯筊,口中低声念诵着,将杯笅掷到地上。殿内静寂,唯有含混的闽南话祷词伴着木爻板在砖石地面上弹跳的清脆回响。直到掷出了三次一平一凸,得了好征兆,她才满意地离去。
天后宫,妈祖泉州造
随着古代海上贸易的兴起,中国的沿海港口城市都推出了自己的海神。海神之争的背后,更是海上贸易权利的角逐。谁能最终一统四海呢?在宋代,泉州人选择了妈祖,也就是生于附近莆田湄洲岛的林默娘,作为自己的海神。
泉州天后宫位于老城东南紧邻晋江的德济门内。这里曾经是“笋江巽水二流之汇,蕃舶客航聚集之地”,是所有海商进入泉州城的第一个去处。这座中国最古老、规模最大、建筑规格最高的妈祖庙,原名顺济宫,始建于1196年,南宋庆元二年。正是在这一年,顺济宫取代附近法石村的真武庙,成为官方祭海的场所。所有进港和离港的船只,都要来此祈求妈祖保佑一帆风顺、万里无波。这意味着从人而为神的渔家姑娘林默娘,在死后短短一百年间,就击败了主水正神真武大帝,成为官方承认的海洋之神。这场逆袭的背后,正是泉州日益扩张的海上贸易和市舶司的巨额税金收入。
天后宫南广场德济门遗址
1278年,在叛宋降元的占城阿拉伯人后裔蒲寿庚的推动下,元世祖忽必烈封妈祖为“天妃”。从此,泉州人在持续几百年的海神之争中大获全胜,将自己的神灵威加于四海之上。妈祖信仰也随着一艘艘海船向外传播。一如当年来泉州定居的摩尼教徒、穆斯林、基督徒和印度教徒,远赴海外的华人在世界各地建起妈祖庙,将故乡带到远方,为自己的乡愁找到了居所。
在天后宫大殿的外墙旁边,堆着一摞信士们捐赠的瓦片,上面还写着他们向妈祖许下的心愿。其中有一块颇为特别,祈愿内容是印尼语,却歪歪扭扭签了个中文姓名。或许是久在异域的华人后裔忘却了祖先的文字,却依然执着于祖先留下来的姓氏和信仰,乡愁与希望,人与神,透过时间的乱流相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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