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新民:不可复制的清澈
郭静/图
一
甘肃河西农村把草原称作“湖”,把湖泊称作“海子”。也有些地方沿用蒙古族的说法,把海子叫成“淖尔”。
“湖”里有蜿蜒平缓的小河,有波如明镜的“海子”,有陈迹斑驳的磨坊。靠近庄户的崖坡下草湖边,散布着大大小小的明水泉。这些泉多因临近庄户而得名,金家屯庄下的就叫金家泉了。
圆圆的金家泉,十平米见方,清亮极了。站在泉边看,在两米深水底回游的小青虾、泉涌时掀动的沙砾都清晰可见。水溢出泉汩汩流淌,淌到百米之外潴出一片半亩大小的月牙形浅塘,浅塘周围长满茂密的大片芦荡。泉汇清流,不兴波,不作声,曲折回环,滋润得荻花如雾,芳草如茵。
我14岁时,插队到金家屯庄。
干过的农活里,最令我开心的,是春灌时节看守海子坝。走进草湖深处的海子边,犹如走进了列维坦的《弗拉基米尔路》画中。悠悠天地间,我一人整日与蓬勃自在的野草,泱泱荡荡的碧波为伴。从被城市“放逐”的失落,让位于亲近大自然的惬意感受,不断地自我审视,自怜,甚至还有一星半点在重重自卑挤压下,反弹出的自我欣赏。这是不是西方人所说的“水仙花”情结?如是,古希腊少年耐希斯的孤寂,想必也有深刻外因。
纵然天天在水边,我也不会变作水仙花。耐希斯近水,实为自恋,为的是时时观照自己的美颜。我却不愿看到自己的愁容。我一次次潜入深水,睁大眼睛看着棕绿色的水藻悠然摇曳,银灰色小鱼急忙游窜,直到水底泥沙被扑腾起、清澈消失前才跃出水来,奋力向远处游去。游累了,我便仰游看天,任思绪随流云漫游、攀援……
惬意时刻毕竟不多,更多的是艰辛,首先是饥饿困扰。生产队分粮以“人七劳三”而定,即凭人头分七成粮,再凭所挣工分分三成,这样一来,家中孩子越多,粮食就越充裕。单身汉本来就是缺粮户,加之我仅挣半劳力工分,忍饥挨饿便是常事。队里给知青按月打粮,我月月难顶到打粮日,每逢月底少不了提个碗东家借,西家赊。
村里有位七十多岁的孤老太太,时不时艰难挪步来看我做饭。她来就半卧在门前地下,胳膊肘支撑在门槛上,扬起那张被老年斑和天花遗痕揉皱如核桃壳的脸,一声不吭地看我把米面盛上又倒回,几经反复。饭熟时,任我怎么挽留,她都立马爬起身,支撑拐杖颤颤巍巍地走开。
那天,她走出几步又折返回来,用混浊沙哑的嗓音咕哝道:“娃子哎,人是打截截活的,太阳总打各家门前过哩,再艰辛也要把心落到宽展处好好活啊!”说话间,她昏花的双眼因泪珠滚动,闪出一种难以言说的清澈。
一句朴素得不能再朴素的乡间土语,传达着超越悲观的隐忍,昭示了忧苦之后的希望。既然人必须“打截截活”,何必为其中不顺当的一截或几截丧失信心?我被这位乡村智者深深震撼了!
我怎能不感激这位奶奶?我经常给她从崖下泉挑上几担水来。一次,老太太病了,我套上大轱辘牛车把她拉到几十里外的亲戚家。
不承想,老人还把这些小事记住了。几年后,我在金塔县革委会规划办公室工作。为制作远景规划沙盘模型,办公室请来一位酒泉的小木匠,言谈中才知他是老奶奶的侄孙。小木匠说,奶奶守寡大半辈子,苦得不能再苦!他还激动地说,早已从奶奶口中知道我,知道我为她担水,拉她赶大轱辘车走了好半天。
沙盘模型完工后,小木匠特意为我做了一个精致的木凳。几十年来,这木凳随我从酒泉到兰州,从兰州到北京,一直在目光能及处,时时刻刻牵动着我的回忆。
在已经退出职场的今日,我越来越能体会老奶奶话中沉甸甸的份量。时隔多年,她那慈祥清澈的目光,常常萦绕在我心头。我确信,世上最清澈的水,不在泉,不在河,不在湖海,而在同情心凝成的泪珠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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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几年后,许多知青点成了空房,同来的伙计们一批接一批返城,而我,因家庭原因,只得留守农村。参加工作的伙计回来转悠,说起城市里的各种见闻,一幅幅外面世界的诱人画面,使我更加怅惘。
黄昏,去金家泉挑水。我把扁担横在两只水桶上,独坐许久许久,目光顺着亮晶晶的清流,伸向渺茫的地平线,这时耳边传来牧羊人信马由缰的歌声:
“骑上骏马呦,背上钢枪,
我把尕妹妹揽在马背上。
哎呦呦,哎呦呦——
咱俩就一搭里浪新疆,
你看美当不美当?
美当不美当……”
狂放粗犷的歌声,把我的想象引向远方。
长亭更短亭,何处是归程?
见我愁眉苦脸,有一位从四川远嫁到我们队里的胖媳妇冲我喊道:“看把你恼丧的,城里人活人哩,乡里人就不活人啦?走不了怕啥个子吔,等几年,我从老家给你介绍个女娃儿当媳妇。四川的女娃儿又能吃苦又会疼人,到那阵子,只怕是赶你走,你都不想走了唦!哈哈……”一串串笑声,清澈见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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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河西民俗乡情,有深刻人文渊源。今天的河西人,有古代游牧民族的后裔,更多的是历代、特别是近百十年天南海北的移民后人。广阔邈远的河西,也是移民的走廊。它无所不容、无所不包的胸襟气魄,接纳了一批又一批开拓者,创造着富饶美丽的片片绿洲。独特的历史背景和地理环境,养育了河西人特有的开放洒脱、宽厚隐忍的群体性格。作为河西历史上最大规模移民——“上山下乡”中的一员,能在这里学习、生活、工作数十年,正是命运丰厚的馈赠。
也许正因为在农村那些年,对未来的企盼太多太多,才造成了我潜意识深处的动荡不宁,影响了自己以后的生活道路。然而,当两次面临选择机会时,我都选择了离开曾经向往的繁华都市,回到乡间小县。何以如此?欲说还休。
经过岁月长河的筛滤,诸多事物沉淀了,遗忘了,不再思量了。时时从久远模糊记忆中显现出来的,有大奶奶闪闪的泪光,有胖媳妇朗朗的笑声,还有那不可复制的清澈,在心头久久不曾散去。
作者简介
陈新民
曾就职中国国土资源报社,国土资源部老干局。
曾获中国报人散文奖,中国记协党报副刊作品一等奖,赞化杯“我的老师”全球华文散文大赛三等奖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