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何延华
旅途中
黑色的戈壁、白色的雪山
与更远处的虚无
轻声诱惑我们去亲近
那随着列车变幻莫测的草原、高山
与荒漠始终保持着坦然，尊贵与神秘
无尽的命运属于我们，属于
谦恭地匍匐在地的沙砾与梭梭
像等待爱情降临，它们
将阳光当作雨露享用。而风呢
风从云里钻出来，猛烈地闪烁着
抓住一棵偶然的树，秋叶遵命地
落了一地金黄
风更像一头暴怒的公牛
举着坚硬的犄角犹如举着两把
锋利的长刀，它就那样横扫过
黑色的戈壁、白色的雪山
与更远处的虚无
也横扫过我们刹那间激烈、雄壮的心
河西走廊
无尽的雪山、绿洲、平原、河流、沙漠和戈壁
是一场亘古辉煌的大梦
做梦者是敦煌壁画里的飞天、你、我
还有永不屈服的梭梭
如何描述它
将你的语言摊开
在祁连山顶
用天山雪水作墨汁
用丝绸之路作修辞
写下：河西走廊
她是世界文化的主要通道
她是伟大地球之诗的灵感
创意、节奏和韵脚
孤 鸟
在那遥远而空旷的大漠戈壁
一只孤独的飞鸟，是伟大的
勇气更甚于奔马似的群山
美丽更甚于日落前的云彩
野性更甚于雪山顶上的狂风
坚韧更甚于匍匐荒沙的衰草
它骄傲地
用灰色的羽毛划破天际
在永恒的虚无里
留下自己的痕迹
敦 煌
我像一粒沙子被曝晒在辽阔的沙城
阳光直泻，我疼痛但必须忍耐
众佛在莲花上打坐，慈悲万年
一切在寂静中显现本相
月牙泉、飞天、胡杨、葡萄
辽阔西域的梦和蜜
那时，僧人乐尊还没有醒来
时光还很远很重
我把自己整个儿隐藏在那粒沙中
在它细小的内部，听到了历史
那伟大的波涛和回声
行 人
无垠的戈壁上他们二人
是何等渺小。他们紧牵双手
像一个事物的两面
像同一根茎上的两株梭梭
风把时间和豪情抛在身后
啊平静的
只有那些朴素而寂寞的生命
雄鹰和牛羊都将被召回
天空和太阳也将被替代，而离别
骏马般驰过绯红的黄昏
在一块风化成玉的石头旁他们分了手
背对着走向荒漠深处
像房屋，像两匹坚定的骆驼
他们就那样走向世界
走向自己广袤而神秘的命运
雄 鹰
苍劲孤傲的雄鹰在天空飞翔
仿佛一道褐色或金色的闪电
仿佛一个威严的空中之王
它隐藏的耳朵中，呼啸着风
这变幻莫测、喜怒无常的流浪汉
它琥珀色的眼中，奔涌着云
这恬静的仙女和暴虐的黑虎
以及雪域高原的回声和牦牛腹毛的宁静
苍劲孤傲的雄鹰在天空飞翔
仿佛一只巨大的神鸟
仿佛一篇亘古的寓言
为了一个孤独的、征服天空的事业
遗忘了整个族类、整个世界
为了一个遥远的、追逐太阳的梦想
交出了它温柔、永恒的故乡
以及雪山的力量和大海的勇气
狂 风
就这样我们穿过一场戈壁的狂风
就像穿过一段厚厚的红尘
我们将轻盈之物抛向虚空
风却把我们一次次灌满，变得沉重
我们当中肯定有一个
意欲成为风
一切暴露在源自虚无的力量之中
摇摆、晃动、孤苦无依
在风里我们都是
宇宙漂泊的孩子
不
一个声音说
他随之奔跑起来
跑进风暴的中心
是的，黑色的寓言中
他把一切敞开、举起
交给风
然后，他也成为了风
游 云
在大漠戈壁
试图挽留一片路过的游云
是徒劳的
除非你像尼尔斯那样骑鹅旅行
否则永远抓不住它
甚至在你生命的某些时刻
你不得不像它一样流浪
或者身体，或者灵魂
当充满幻想的时光一去不返
你会感觉到游云没有翅膀
而是和你一样
只有一双坚实而伤痕累累的大脚
山
山，只凭一个屹立的形象
就带给我们各种遐思和意义
很多人为此走进山里
只为一朵野花
或者仅仅在一棵树下孤独地小憩
该如何闲情逸致
如何心无旁骛
才能将你写进一首诗里
就像画家那样
不动声色地描摹出你狂傲的肖像
草木和石头覆盖着的精魂
多少人在尘世迷失
又在一条山溪旁找见了自己
他们梦想
那水中颓然的倒影是虚像
是生活暂时让他的微笑蒙尘
是岁月褪去了他脸部的光华
而那些草木，
风一来就轻歌曼舞
也许天空教会它们忘忧
也许大地教会它们豁达
而我们
从它们那里学到了生命的真谛
葡 萄
你说，葡萄是大漠戈壁的玛瑙
你剪来一根枝条，埋在院墙下
当你在七月的阳光中入睡时
它已成熟
巨大的叶子为你遮挡阴凉
吃不完的葡萄你用来酿酒
多余的花枝剪下来馈赠乡邻
你常常在葡萄园中穿行
看一串串紫色的水晶
在开放的天穹下包孕一腔甜浆
葡萄用温柔的眼睛抚摸你
洞里的仓鼠
耐心地等待果实倏然落地
每一个经过树下的少女
都变得鲜嫩如血
在夜里你听到风声
风把葡萄的叹息吹进你的心里
你又听见雨声
夜雨荡涤葡萄树
葡萄上的雨珠
多像你那些年
忍住又藏起的泪滴
牧羊人
当他说到“人生”这个词时
声音低沉了下来
说出去的话语一个字也无法挽回
远处的雪山散发着清凉的雪气
野苜蓿紫色的花朵上
一只蝴蝶在孤独地翻飞
日落了，他赶着羊群快快地走呀
似乎要追赶明天的时光
他不再感到沉重，顺着大路
他看到自家那温暖的灯光早早地在等他
他甚至不再感到忧愁
柔情溢满了他男儿的胸膛
当他在门口喊出一个个亲人的名字
小小院落就抵挡了全世界的空虚
秋 草
风就那么来了，吹着呼哨
一棵秋草头顶上成熟的草籽
在风中四处奔走
在黑夜如幕的昏暗中
飞向远方
它有使命需要完成
它自狂风中寻找新的命运
如同背井离乡的人类
风停了，草籽落到地上
紧紧抓住新的泥土
它扎稳身子
安静地在初升的阳光中等待
一如我们在异乡
等待新栽的果树采集春雨
发芽、盛开
风的意义
戈壁的狂风
有时不一定带来暴雨
但一定隐藏着痛苦
它折断树枝，加速水流——
啊，简直像个暴君
在摇荡中摇荡
在哭泣中哭泣
风最大的勇敢
就是偶尔
毫无顾忌地发泄一次
所以就让我们以风的性格
猜想一场戈壁的风吧
它从云里出生
跌跌撞撞
向四面生长
慢慢地
它生出胆量
穿过无尽的飞鸟、田野与城池
又生出野心和喜怒无常的脾气
它时而让世界沉醉
时而让世界惊惧
它是个任性的孩子
是谁乘坐风的大氅
从风起飞
带着梦想与激情
一直抵达霄汉深处
在风的意义被我们真正理解之时
雪山下的一棵小树
伟大的雪山注定
要滋养一棵倔强的小树
我们崇拜的
是神圣伟岸之物与渺小生命之间
奇妙的差异与谐和
雪水将纯洁高贵的灵魂
注入小树沸腾的血液里
于是它不会逃逸
不会在寒冷中发抖、枯萎
它也不会孤独
雪山宽厚而温和的臂膀
将充实它单纯的思想
庇护它早熟的枝条
时时为它
垂下慈爱的眼睑和眉毛
直到它成长为一棵
傲立天地的大树
在高台
女人们彩色头巾
紧紧地捂住脸庞
生怕被吹开在风里
如一朵戈壁的野花
我们这些外地女人
因此谈起了青春、红尘与死亡
所有被裹挟在风里的
几多徒然的挣扎与归来
那些我们珍视的
在我们紧抱的双臂中
蠢蠢欲动
我们都被风
高高地举起
而傍晚的荒漠
始终满盈
犹如高原上的湖水
黄昏之书
我爱大漠沙洲这朦胧
昏暗的时刻
所有飞倦的鸟儿们
栖在自家巢前
秘密地互道晚安
它们早已熟稔远方
最后一声呼唤
但它们从不回应——从不
它们用歌声打开黄昏之书
就像打开了自己的归属
戈壁之秋
天空喷出最后的火焰
沙地里的玉米晒干了自己的颗粒
葡萄把胭脂涂得紫红
秋风呼啸
一路吹过河西走廊
去追寻玄奘直到那烂陀寺
大地匆忙
开出最后几朵小花
而黑河，听
清凉的涛声响彻了两岸群山
离 别
当你欢笑的时候离别
像雕塑的呼吸那样无声靠近
秋已凋敝
只剩下沉默横亘在寒雾缭绕的湖面
时间垂直消逝
忧伤来不及展开就坚硬地融化
风景在你耳边呼啸
音乐使你双眼感到压迫
从我们身上长出来的空间
小心地、向外探寻着出路
也许雏菊开满了山野
轻霜加深了它们的颜色
这庄严的分别
仍以枯柳作为赠礼
纯净、柔韧
细长而又略带苦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