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春明
亘古至今,沂河水在静静地流淌……多年来,我曾无数次的想象着与我生命密切相关的沂河,想象着它所走过的那些地方,想象着它走过的那些地方的模样……
2012年秋末,一次文友聚会,我有幸走近久违的郯城县马头镇,并登临镇驻地北面的沂河古码头。
登上防洪堤,古老苍茫的沂河水,以开阔宏大之势,由北向南缓缓而至……瞬间,一种久违的温润而熟悉的气息迎面扑来。河水走的很慢,慢的几乎看不出脚步的频率,但河水的确来了,的确来到我的眼前了……它走的很慢,并且在我的眼前骤然停住。它停的那么安静,安静的没有一点声音。难得这跋涉数百里之后的歇息。我感叹,感叹初次来到马头的我,能与沂河一起在这里入梦……
记得小时候,我开始读小学的那年,我和弟弟妹妹随母亲一起,去沂河以东姥姥家那个村庄定居。
村庄在两岭之间,被一条小河隔开。小河常年流水,水不大,但却清澈。下大雨时,河水开始上涨。每当这时,有成群的小鱼逆流而上,它们分散在沟沟叉叉,有的小鱼甚至顺着流水游到街巷里来。
雨过天晴,河水退去,有好多来不及撤离的小鱼滞留在洼地。它们有着各种各样的颜色,白的、黄的、黑的、红绿相间的……它们游在浅水里,依然不慌不忙,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母亲说,那里面的鱼,有好多是从大河里游上来的。
见到大河,是我七岁以后的事了。有年妹妹生疹子,高烧不退,父亲骑着自行车,带我去沂河西岸的大成庄,到一位专治疹子的名医那儿抓药。
顺着小道,翻过西岭,是一片开阔的平原,路也宽阔了起来。穿过几个村庄后,路边出现了好多沙丘,不一会,有一条布满沙滩的河流,拦住了我们的去路。河水看起来很深,河的中央,有一条木船向着我们这边划了过来。父亲说那是沂河,我们家的那条小河与这条大河是相通的。
河边,等着坐船的人很多。送过两船客人后,轮到我们上船了。撑船的老人把船停稳,放下踏板……父亲踏着踏板,把我和自行车先后抱上船去。不一会,撑船老人手握长篙,立足船帮,眼望前方,开始用力撑起船来。行船时,老人哼起了歌谣,那歌声浑厚而悠远。
河的水面不是很宽,不一会儿功夫,船就到了河的中央。站在船上,往下看那河水时,河水并不算深,你不仅可以看清水下的鱼虾、河蚌,还可以看清一粒粒金灿灿的沙子……那是我第一次走近沂河。
七十年代中期,我参加工作后,被分配到沂河东岸的苏村公社。当时,昔日的沂河渡口,已经被正在建设的大桥取代。渡口虽然不在了,但从乡亲们那里,还是能够听到一些有关沂河的故事的。老人们说,过去,沂河南来北往的船很多,大户人家盖房用的杉杆,都是通过沂河从南方水运过来的,沂河上游的货物,也是通过沂河运向南方的。夏季,发大水时,河水上涨,时常有蛟出现,那蛟眼如明灯,一旦停下不动,河水随即涌上岸来,村人烧纸上香,磕头作揖,那水才会退去……
眼前,古码头防洪堤下,沂河水又开始启程了,它以九十度的指向,开始向西流去。马头,在这里,沂河于不经意间,默默的完成了一个有力的转身。它身后的这湾古老的水域,像一个硕大的脚印,留下了一团团永远叙说不清的往事。
此刻,静静的港湾,在阳光的照射下烁烁发光。不远处,一对美丽的水鸟,在水面上嬉戏。微风吹来,水面波纹悄悄涌动,恍如梦境。抬头向北望去,那一波波来自上游的河水,让我看到了家乡的小河,看到了儿时伙伴们的碎影,并能隐隐听到母亲河边洗衣的棒槌声。
故乡的沂河,您已经走了很长的路,在这儿您没有了冲向山下的跌宕澎湃,您也许已经累了,是该休息一会儿了。
此刻的我,轻轻地踏着大河的肩膀前行……脚下,河堤层层叠叠的石板,如同大河的肋骨,紧紧守护着河流的胸腔。清晰可见的古码头台阶,自河面而上,似在诉说着曾经的繁忙和那些曾经的故事。
立足河堤,向南望去,一条笔直的古老街道,贯通小镇南北,残垣断壁间,隐隐着一股深沉、厚重的气息。
河堤下是有名的北水门牌坊。过去,人们从码头下船之后,就是经由北水门进入马头古镇的。
马头镇位于郯城县城西不远处。隋唐时期,随着京杭大运河的开通,马头利用依傍沂河的便利条件,联通京杭大运河,成为古代水路与旱路交通的交汇点。马头,上航可以直达京济,下行直通苏杭。随着商贸业的逐渐兴起,唐代已初具规模。清末民初至七七事变前,马头工商业发展达到鼎盛时期,全镇大小商店和手工业作坊有三百余家,生意兴隆、市场昌盛,形成了郯城的商业中心,亦为鲁南苏北的一大商业重镇,享有“小上海”的美称。民国初年,山西晋商经营铁业的“泰顺”商号,有“泰顺的老鼠——盗铁”之说,诙谐的语言里隐喻着商号的兴盛。
马头是回汉民共居之地,居民来自四面八方,大多为寻找商机而来。当地老乡介绍:伊斯兰教明朝传入郯马地区,永乐3年在马头建清真寺,期间,“三清阁”、“文昌阁”、“山西会馆”和耶稣教堂陆续落地。百年来,它们隔街相望,和睦相处;具有独特风格的“淮调”、“大调”、“郯城满江红”“玲玲调”、“大寄生草”等五大类民间歌曲,在这儿唱响了一部浸透着河流意蕴的民族融合的交响曲。
马头,残缺的青砖绿瓦、古老的码头堤岸,依稀可见曾经的辉煌。繁忙的码头,沉重的脚步和着收获的期盼,离我们很远又很近。沿着大河而来的货物在这儿卸下,来不及歇脚,大船又装载着山里的特产流向远方,光荣与梦想在这儿汇聚。
沿着河流的走向,向历史望去,上游乘势而来的小船,正在清末民初的月光下南行,水手们遇到村庄时,不再像白天那样,大着胆子向着河边采桑的村姑吼上几嗓子了。村庄静悄悄的,一切静悄悄的,水手们坐在船舷,静静地凝视着天上那轮明月。此刻,这人与时间和空间的悠游,于悲辛寂寥和处处燃起惊讶和喜悦的瞬间,诠释着不息的生命真谛……
天开始放亮,下游,一艘豪华的游船正在扬帆北上,来自杭州的大家闺秀,走向船头,好奇的看着沂河两岸的风景。此刻,古码头白帆片片,桅樯如林,岸边,一位肩挑水桶,踏着台阶拾级而上的诗人吟道:石头礓擦滑溜溜/上上下下度春秋……
又一天过去,风突然大了起来。早晨,人们惊讶的发现,河堤上长出了许多凉冰冰的炮楼。“鬼子来了!”各地商贾四处逃难。那天,马头古镇所有的银杏树,落下了所有的叶子,大地一片惨黄。
历史的瞬间,一场民族的灾难过后,是一场文化的浩劫,马头,古老的店铺、繁华的街道,惟在无奈中湮灭。
沂河水在缓缓地流着,它流淌在这个四季分明的纬度。春天的绿芽与冬天的冰雪,也许正是它命定的隐喻。历史尽管不可复制,但历史总会向前走的。古老的沂河,那是我们的家,渐渐模糊的视野里,马头,正在一声叹息中奋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