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一定是在澎湖湾的,这样的错觉像真理一样,让我无由不信。
无论我身处何方,对外婆的怀念恍如“坐在门前的矮墙上”,而且“一遍遍怀想”,眼前也不是老家天水的黄土高坡,而是“晚风轻拂澎湖湾,白浪逐沙滩”。
年少时刚刚学唱《外婆的澎湖湾》,我的外婆却离开了人间,那时的我虚头巴脑地酷爱艺术,可找遍所有关于外婆题材的表达,发现唯有《外婆的澎湖湾》才能抵达我的内心:“那是外婆拄着杖,将我手轻轻挽,踩着薄暮走向余晖暖暖的澎湖湾……”也曾暗自算过,幽居大陆腹地的天水与镶嵌在台湾海峡的澎湖湾,直线距离至少在四千里以上,真是八竿子打不着的,而外婆生活半径的极限,也只到过一次西安。澎湖湾到底算什么湾,外婆一定没有任何概念。一支歌,就这样以地老天荒般的力量和旋律,成为外婆的天堂。
也是巧了,外婆家的村子叫湾子,冥冥中与澎湖湾共享一个“湾”字。小村只是在三十里铺和四十里铺之间的拐弯处安营扎寨,于是叫湾子了。一条沙土路由东向西穿村而过,埂子西头是大片的芦苇荡,村东的埝渠上有两台古老的水磨,北边是一条不知从哪里流过来的耤河。那是我儿时见过的最大的河,雷雨季节,它玩命地冲开堤坝朝两岸的庄稼施暴,一到春冬,便累得像一根遗失在乱石和浅滩上的瘦缰绳,只是结冰时,那蜿蜿蜒蜒的晶亮,如大地睁开的明眸,与天上的银河比对光芒。
那便是外婆的世界了,也是我曾经的世界。
当时的外婆尚未到“拄着杖”的年岁,却常常“将我手轻轻挽”,往往是去埝渠洗衣裳,或者去自留地摘茄子,再或者,磨面,“直到夜色吞没我俩在回家的路上”。她一路讲给我的神奇故事,往往从“好早以前,后头庄里”开始。后头庄里是外婆的娘家,那里“有我许多的童年幻想”。
外婆其实是大家闺秀的,却遵“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家训,大字不识一个。从上世纪40年代到60年代末,外婆一口气给我生了七舅两姨,还有我的母亲。我索性把众舅们归了类,四舅以上统称大舅舅,四舅以下统称小舅舅,其中七舅年龄小于我,便甘拜下风喊我哥。和小舅们惹猫斗狗免不了的,逼疯了,我就背水一战,喊着外婆的名字大骂。唯有那时,外婆才决然变脸,揪着我的耳朵吼:“我的名字是给你取的?你给我滚!”
可我愤然回家不到三天,就梦到外婆了,还会梦到沙土路上奔跑的大卡车,梦到和小舅们去耤河玩水,还有四舅的藏书、大舅的板胡、二舅哼唱的“蓝蓝的天上白云飘,白云下面马儿跑”什么的。而外婆也会把话捎来:“还是来吧!”来是来了,但是和小舅们的热乎不过三顿饭,又斗得鸡飞狗叫。
外婆便叮嘱四舅:“给小孽障一本闲书,安稳一下,免得上房揭瓦。”
外婆看透了我的小脾性。有书在手,纵有炮火连天,我也无动于衷,但我偶尔也会“噗嗤”一笑,有时为书中的趣闻,有时为小舅们两败俱伤的嚎哭而幸灾乐祸。“噗嗤”之后,我照样回归于沉静。
外婆就叹:“这娃见了书就乖得不成样子,也不晓得是谁转世的。”
二十多年前我远赴天津工作,便很少有机会再去湾子,但造访台湾的机会却频频增多。每次从台北奔高雄,大巴都要沿台湾海峡南下,途径嘉义,对岸就是澎湖列岛了,但见几十个小岛影影绰绰,烟波浩渺。
台湾朋友告诉我:“我发现兄的目光定神了,如果不出海,澎湖湾的真容是看不清的。”
我答非所问:“我的外婆已经去世三十多年了。”
“不!兄的外婆在澎湖湾呢。”
我轻轻握紧了台湾朋友的手,一时泪眼迷蒙。再眺澎湖湾,外婆分明在着的,她在椰林里,在沙滩上,而那位老船长,该是我的外爷吗?
我轻轻唱起了《外婆的澎湖湾》,全车人的目光齐刷刷投向窗外,并卷入了大合唱。人人都有自己的外婆,可我的外婆就是我的外婆,不是别人的。目光穿过台湾海峡,便是大陆,便是陇原,便是湾子了。恍惚间,湾子的白杨林变成了椰林,地埂变成了海浪,鸡冠花变成了仙人掌,似闻外婆的声音传来:“免得上房揭瓦。”
倘若外婆在世,老人家该“拄着杖”了,可我连给她送一根杖的机会都没有。
“下次来台,我一定领兄去澎湖湾看看。”台湾朋友说。
我哪敢应允,怕只怕找遍澎湖湾,却还是一支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