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井泉、盐泉,也不是温泉、怪泉、神泉,更不是虎跑泉、趵突泉等诸如此类的名泉。这泉就在身边,我们皖南丘陵,有千千万万个普通的山泉。
家居皖西南山区,小地名称为箬坑。山不高不险不奇,不过,春绿夏翠秋斑斓冬紫苍。“山一程,水一程。”(纳兰性德)有山必有水,亦有条贯穿全村的山溪称箬溪。“山为翠浪拥,水作玉虹流。”(苏轼)十几公里长的箬溪像条百足虫,也可比作大树之主干,还有无数枝干分桠的小溪小润交错组成。
箬溪的支溪小涧叫得上名字的多达一百多条,就说我自然村旁的石井坑溪涧的山泉吧。
年轻时总向往名山大川、圣地古迹,却忽视身边风景。如今,爱山爱水的我“三伏”酷暑得进石井坑。溪泉枕靠青山,两山间有条萦回数里长的小溪。溪口多藤蔓缠绕,用柴刀劈开,沙石间杂的潺潺溪流显现,一股凉风便悠然而至。旁亦有靓靓的小山路,恐毒蛇、黄蜂袭击不敢走,总选择三弯九转的溪水旋回而上最为安全。不携手机,除柴刀还背一小篾萝。徒步于树高林密的溪涧中,就像潜游于海底,绿荫荫、碧森森,没有尽头。脚踩山泉,倦意全消,“三伏”天无影无踪了。
“一夜山中雨,平添万丈泉。”(郭沫若)说明山溪与雨密切相关。易涨易退山溪水,则有一层浅狭和易变意味。记起庄子《井蛙》的故事,十年有九年大涝,水没增加,八年中七年大旱,水不见减少。老庄说海并无半点夸张。山泉是大海中一滴一丝,不可同日而语。不过,石井坑的山泉,即使伏旱秋旱冬干,照汩汩常流。况且,这泉来自山岩,从石头里淌出来。“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有王摩诘笔下的胜境。今上山我还有别的希冀。
森林正在安睡,我不打扰她。于扁圆石块和沙子的溪中抓些小游鱼、青虾,多为螃蟹,边走边抓。这里亦有山珍——石鸡,学名棘胸蛙。不过,像鲥鱼等长江“三鲜”一样,如今不多见野生的了。即便有也决不动它,闲言不述。以经济学来说,这属于附价值,谓间接收获吧。城里老友约话,傍晚自驾车到草舍小酌,他赞“粉蒸山蟹”别有风味。我何尝不露一手呢!
清盈盈凉丝丝的山泉,时而欢笑时而呜咽,时而悄悄细语,时而像羞涩的少女,忸忸怩怩。时而更像顽皮的孩子玩捉迷藏,不经意又探出头来撩逗你,蹦蹦跳跳,嬉笑玩闹。葱绿的树,葳蕤的杂草,绮丽的小花;鸟和蝉清脆嘹亮的啼鸣和婉转圆润的低吟浅唱不绝于耳;并与淙淙清泉融汇交织,如条条琴弦弹拨着幽雅和轻快的乐曲。正是:“多少人间烦苦事,只消一点便清凉。”(程太虚)
边捉蟹边看景,边听、边停、边濯足,缓缓而上。再听锵然有声。前头怪石嶙峋,乱石矗立。不,刚走过的中下段“散兵游勇”式的、或可撬动的独个石头没了。这儿全是活石,山与石连成一体。那溪涧连小泉潭的石头黑不溜秋的,似一个较大的釉盆搁置在那儿。爬上岩石,原来,上头有二、三米长,像石槽般的溪涧,怪不得有小瀑落下。
我向往那处,那里更有魅力,不由得加快脚步。泉从高处泻下,喷出白沫,梨花带雨。潭水清澈见底,阳光洒下,耀人眼目。小鱼、小虾通体晶莹透明,非常可爱。见那只玛瑙似的蟹在动,便两指夹紧抓起入箩。虾子倒退再捉两只,手眼并用,连续不停。
这儿溪涧一层叠一层而上。惟从两侧上,像登宝塔的阶梯,一层高一层,迂回渐上。“山高水更高,清流冲石壁。”记得年轻时头一次到此,我感到惊奇更不解。后来,上比这更高的“云雾尖”、“董家岭”等山峰,那里山顶有村舍,住着几户人家,十几口人的吃用水不说,还有一块块丰茂的菜园。水洁净且绰绰有余,对“山高水长”便不再感到奇怪了。
那堆巨石如虎如狮蹲踞,泉从高悬处,从峭壁断岩中冲下来,“泉从天半落,满涧溅桃花。”(清·张实居)不是飞流直下的大瀑布,而是水晶帘子般,站一旁疑是下雨。迸珠溅玉的山泉,悠然而流。我想,这泉蓄养得愈久,积累得愈深,亦有持之以恒的精神,从而源源不断。
我向右侧那崖走去,其上一股泉从那石罅直冒出。不是由下向上通常说的“井喷”,而是横喷,那石孔喷出如筷子般粗的水柱。本能地双手接捧,呷一口凉丝丝甜津津,“一勺如琼液”(皮日休),爽口入胃,沁入心脾。老一辈曾告诉我,这叫“真泉水”,相传谓“仙人液”。当年,我随乡亲们挑来竹筒,特意到这儿取“真泉”,晒酱、酿酒或代茶饮。其酱和酒不仅味香质优,而且耐久藏。如今省懒图便,只进超市小店,这一传统消失了。我认为,这泉肯定不比现时流行的饮用水、矿泉水差。陆羽著《茶经》,明确提出“泡茶用山水上,江水中,井水下;其山水,拣乳泉,石池漫流者上。”这里泉经砂岩的过滤,从山石间漫流出,白璧无瑕,含有微量元素和对人体有益的营养,符合佳泉标准。下次必带器皿,取些回去泡茶品尝。
上头,这潭更大更深,轻轻的影,曲曲的波。请别笑我井蛙,这潭只能算个小池吧。
阳光投射进泉潭,涟漪微动的池面,明亮如镜。遐思绿叶含烟、缥缈迷蒙梦幻一般的清晨和傍晚。又怅怅地想着这里古木苍藤、浓荫蔽日,只有丝丝阳光挤过枝叶层层的缝隙,犹如“天女散花”;野藤倒挂、状若巨蟒,令人惊骇的往日景象。受利益驱使,二十年前山家像收割庄稼一般将大树悉数伐倒,取而代之是“改造”后的清一色杉林。虽葱郁却使我遗憾,站池边发呆,怨人的短视,美中不足啊。
这池幽邃,澄莹而沉静,飘影而清芬,绿得纤巧,绿得娇媚。本不忍心弄脏它。记起一件事,有一年到这,见下头水浑浊,再听异响。警惕的我便蹑手蹑脚,站高处探头望,啊,竟是一群野猪在潭中打浴。其中两头各长着一对长獠牙的头猪踞两旁,十几头小猪和猪崽则像孩子般撒欢撩腾,相互逐水嬉戏。我何尝不可以享受一下大自然呢?便情不自禁解箩走进齐腰身的泉中。没扑倒更没游,只站着“泡浴”。凉爽,凉透,凉透心窝。漾漾更柔软,心随泉水的绿而摇荡,像梦做那个“武陵人”了。想外头暑气蒸腾、热浪滚滚,是什么咬痒了脚趾,不免打了个寒噤。大概正午时分,蝉声完全淹没了鸟鸣,如笛如号,又似连续不断地敲起铜锣般地合奏起清幽的曲子。正是:“蝉噪林愈静,鸟鸣山更幽。”(王籍)看那展开绿臂的枝桠上,一只拖着美的长的尾巴的松鼠跳过来,又跳过去。四周无比静谧,甚有些“悄怆幽邃”。“一松一竹皆朋友,山鸟山花皆弟兄”,默诵起辛稼轩的句子。在池中“站浴”,低调简约,远离尘嚣,内心悟静,做一回烟霞泉石的主人吧。
“山色千绿常耸翠,泉流万斛自飞流”(清·王士祯)山因水而灵秀,水因山而壮美。山青必水秀,水秀来自山青。“上善若水”,水是生命,水更是灵魂,水有一颗纯净的心。哲人说过,“山泉不因出身在僻岭荒丘就羞于对大海的追求。”我爱山泉,明秀中透露出幽趣,洁丽中饱含着灵气。它有极大的耐力,坚韧的穿透力,它更有团队精神,聚涓涓,纳万千,汇成一般巨大力量,千回百折,奔腾不息。像一位豪情满怀的勇士,不怕关山万重,向前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