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 明
千山归来问赤水,万川奔流向长江。
知天下,见大道,行更远。清脆的马蹄声还留在蜿蜒的山间,浩荡的江风吹开漫漫的雄关古道,马背上的河岸,转眼成沧桑,繁华与落寂交替上演,唯有云上之路、临渊之山、通江之水从泛黄的历史中走出。这一走就是数千年,蹚过浩浩赤水,攀上巍巍高山,看到一条条河流浩浩荡荡从历史中走出。这一路,千峰险,万岭寒。这一程,千里苍龙,万里河山。
河流藏掖的村庄秘旨
走近赤水河后,我开始沉默,云朵下的村庄,悬挂着赤水河的旨意。我俯身流水,与每一朵浪花交谈,倾听时光打开浪花的内心,用奔流或低缓的脚步,寻找岁月给岸边的人存放在赤水河的时间暗语。
海拔2416米的嘎么山是要仰视的。作为镇雄的最高峰,嘎么山与位于县城后的乌峰山隔空相望,它们是前世的情人。对于流水来说,倨傲得不屑与高高的山巅打招呼,就侧身挤过峡谷。
在两山峡谷之间呼吸生长的以古,是山巅之上飞翔的雄鹰,它脱落的喙降落在山脚的村庄上,赐予这些村庄意外的力量,生长成水草丰茂的栖居之所。
嘎么山的高是靠一个村庄托举出来的。
这个村庄叫小米多。
小米多居住着热情奔放的彝族同胞,他们怀揣虎头符,手持火把,用漫山遍野的红,将赤水河吼成红色的河流。
村人在山中奔走,用这些活泼泼热辣辣的山歌彼此唱和,表情达意。他们的歌声里,流淌着山间的清风和溪水的旋律,他们的舞步里,有着放牧和狩猎的节奏。这些居住在山沟里、斜坡上的人,像野草一样生长。
在崇山峻岭之间攀爬打滚的这群人,他们尊崇古训和传说,尊崇原始朴素的信念和道德,山的厚度、高度,给了他们山的质朴、山的伟岸和山的情怀,山野之间的叮咚流泉又滋养出他们水的活泼、率真和包容。交通和生活的巨大变革,让村民们的幸福指数大大提升,他们是随时准备飞翔的山鹰。
赤水河和它众多的支流、干流一样,都和我们喜欢在村庄与山峦之间穿行一样,总是喜欢顺着流水的方向,乐此不疲找寻距离流水更低的地方。岸边,一个个和河流有关的村庄名谓,在赤水河边有很多:下水口、簸笠、大湾子、核桃坪、大渡口、窝凼、纳支寨、两合岩、小院子、花房子、寨头、庄子上、碉上……
这些有秉性的村落,就是隆起的乌蒙山和蜿蜒的赤水河,相互谦让留下的村落。那些掩映于茂林绿树之中的幢幢别墅,是在外打拼、发家致富的人回到村里,为自己叶落归根时筑建的家园。
更多的村庄,正在迎接流水的到来。
从镇雄的版图上看,嘎么大山是高高悬挂在镇雄西半县的岁月秘旨,东半县的罗甸河与妥泥河交接处不到5公里,一座巍峨的庄严大山不声不响地藏在大湾镇大湾村的仓房上,远可看见犀牛望月和日月锁水口的对峙,近可观妥泥村大罗山上太极图上飘摇的星座,转身又可以看到庄园当年的主人陇维邦修建的大湾老街。
老街上,斑驳的板壁房还在风中等候岁月发来的街头暗号,唤醒石板路上一个家族和一个地方的百年兴衰。
《镇雄人物志》用一种恭敬的笔调陈述陇维邦:陇维邦,号建牧,生于同治七年(1868)腊月初八,是镇雄彝族土司后裔,其父陇永昌弟兄三人,原住镇雄芒部野登坝,家有祖传一印,上镌“芒部野登陇”字样,并书于家用纱灯上,以示荣耀。
在相关史料中,我们得知一个村庄和一群人的关联——陇维邦自幼攻读习武,清末考中武秀才,在昭通张军门裕堂部候差,后由哨官升任盐大永绥江防管带,驻防盐津。既授为三品官衔镇雄营参将,于是迁居镇雄大湾仓房上,在仓房上修建一座私人衙门,占地20余亩,围墙二百余丈,高二三丈,建有女墙垛口,正房三重,房舍数十间,石碉七座,雕龙画凤,华丽非常。大门石柱刻一联:“镇自画栋云参,雄飞荣名天府。”上下头尾相连,便是镇雄参府四字。距衙门七里对面山峰建立护卫营垒,名为“七里营”。而后在昭通、昆明都建有私人住宅,因而拥有房屋一百余间,碉堡十三座,营盘二座,田地四千余亩,佃户五百余家,年收地租多达三千余石,积存金银一千余两,鸦片七万余两,豢养不少丫头使唤,养有私人兵丁,有土炮、枪弹,设有公堂监狱刑具,对为首匪帮可任意拘捕和宰杀。
世事变迁,辛亥革命后,云南督军唐继尧以镇雄地处滇川黔三边重镇,匪患频繁,而陇维邦有统治镇地之威、民众之望,一直保留其镇雄营参将职衔,镇守地方。民国四年(1915年),改镇雄营参将为镇彝边防统部,仍以陇维邦为统带,陇氏统治的地盘变小了许多。其军三个营,分住彝良奎香、威信郭家坟、镇雄母享这一区域维持地方治安。民国初年,贵州威宁等地匪首为患,但畏陇军威而不敢进犯镇雄。
陇维邦任职期间官名显达、治军颇严、赏罚分明,其第一营长曹占云滋扰百姓,陇即报请唐继尧批准就地正法,以示军威。当地民众都十分钦敬他。他也以此为动力,发动民众修筑罗甸河河堤及铁索桥;倡导集资修建大湾新街,捐款培修县城大府、武庙、万佛寺和南教场之官厅;主持修建大湾两级小学,使当地适龄儿童得以就学。
现在的大湾中学就是当年的学堂改建而成,尊师重教的效果在数十年后得以显现,一个镇开办有两所中学,吸纳了西半县的一些孩子在这里上学,其教育励志的功用一直延续。
槽门这个奇怪的名字是妥泥乃至大湾的写照。大湾镇(时为大湾公社)原党委书记、镇雄县林业局原局长邓生林老人说,大湾的历史用几个字就可以总结——陈家开场(乡场)、陇家助兴、国家中兴。这个73岁的老人在任时,就把户口迁到这个村庄,退休后决然定居于此,老人带着家人在山坳里聘请工匠,修建了一座端木之屋、青石之宅,每天耕读之余就在村里转悠,村里遇上修路、种树、找水源这些事,大家都喜欢说:请老书记来说道说道!老人乐此不疲,成天乐呵呵地忙出忙进。喜欢读书写字的老人,每天带着老伴在地里忙活,栽瓜种豆,养鸡养猪,身体出奇地好,5个孩子通过奋斗有了公职,在大湾镇卫生院工作的长女退休了,来接老人进城,老人住不惯,去了几天就返回乡下。
一个夕阳西下的傍晚,坐在老人的院落里,老人说槽门所在地面对妥泥河,是一只鲤鱼奔沙滩的地势,这里有山有水、草木葱郁,适合读书人居住,在这个村落里,更多的人选择外出务工,留下来在这里默默读书的孩子少了,每年村里都有录取到全国各院校的大学生。对于很多人家的孩子放弃读书早早选择外出务工,老人感慨万千,贫困的村庄,现实的生存压倒了一切,一边是生活的压力,一边是梦想的远方。
村庄的文化浪花
赤水河流经的地方,那些现代的建筑下面,埋藏的是明清时代的板壁房,民国时候的川南建筑风格的石头木串架房,解放前的茅草房、杈杈房,解放后的石头房以及土坯房,再到后来的瓦房,乃至砖房和洋房……
说起民国那些事,提及陇维邦、镇雄、大湾、妥泥这些字眼,邓生林老人的话匣子一下子打开了,他说,父亲曾告诫他:世代不可负陇家。
从之前的讲述中,老人讲了三个意思:民国时期,靖国军途经镇雄,给养困难,陇家将自己数百担谷物捐作军粮,并动员其家族富户捐助军费、粮饷,以致人民未受蹂躏。金汉鼎部为闹军饷叛变一个营,由镇雄逃至黄水河一带,陇维邦率队伍前往剿办,将叛军全部缴械,交还金部,对不愿为军者,代发路费劝其回籍;民国中期,滇军进攻广西,云南后方空虚,贵州省长周西成乘机派黔军团长车鸣翼进攻镇雄,陇维邦率部队退至四乡,待时反击;另外一次,滇军师长唐淮源率队反对唐继尧,陇维邦在母享收容部队,调集团丁,回军镇雄,收复县城,使逃避乡间的县知事姚煌回县城照理政务,转混乱为安宁。是年,陇维邦调任昭通镇守使署第一纵队队长及滇东边防司令。
后来,陇维邦年迈多病辞职回家休养,在仓房上衙门正堂悬挂一联云:“罗甸考新居,三十载戎马归来,且脱征衣娱晚景。芒阳归世族,数百年箕裘统绪,惟期后裔耀前徽。”足见其忠烈之心和淡然之情,也反映了其身世和对子孙的幻想和期待。
安享晚年的陇维邦,急奉龙云令,调集团队,维持地方治安。
后来,陇维邦病逝于仓房上,终年56岁,葬于花朗街北侧。
作为赤水河边有名望的彝族土司后人和地方军政要员,陇维邦系黑彝世家。他去世后,赤水河边的军政要员、地方乡绅、老百姓都来祭拜,当地毕摩联合小米多的毕摩在陇氏庄园中为他跳起“喀红贝”,诵起“指路经”,送他的魂灵回到昭通的葡萄井——彝族同胞的故乡。
陇维邦去世后,其家人派人报信(当地人称“报丧”),陇的母舅家和姑婆家在烧纸那天都来上“三牲祭”。母舅家去奠毕,4名“喀约”从左边顺时针方向围房子连续三圈边唱边跳,“跳脚”“跩脚”“拐脚”跳一遍后。进屋后就围着棺材从左边开始又跳一次,这一次围观的人都要闪开,4名“喀约”有探身瞻仰、表达哀悼、呼唤魂灵归乡的动作。姑婆家来悼念时,“喀约”则按逆时针方向围屋跳转三圈“跳脚”“跩脚”“拐脚”,进屋后围着棺材跳三转,然后集中在棺材右边跳起来,接着两边轮换着跳,双方你跳罢我登场,赛着跳个不停,一直跳到天蒙蒙亮“起材”(抬起棺材入土安葬)才作罢……
花朗陇维邦的墓前,当时的民国政府题赠陇维邦墓联是雅而大的:横额“行式边隅”,上下联为:“崇德懋功大名不朽,丽星镇岳兆宅永宁。”
说起“喀红呗”,小米多的一名传承人来了兴致,这名爽朗的彝家汉子在草坪上为我们表演了几个动作,随后,几名彝族中年汉子,跟着起舞,开始跳脚、跩脚、拐脚,抱腰翻摔,斗脚摇臂……
一场不太完整的“喀红呗”跳下来,几个人围坐在火焰直冒的火炉边唱了几首当地人打趣的山歌后,才慢悠悠地向我们介绍“喀红呗”的核心内容。
在他们的介绍中不时提到一个人:成忠义。
这个把“喀红呗”写进诗歌的镇雄诗人今年退休了。在镇雄县城的小酒馆里,他慢悠悠地用诗歌的语言跳跃着向我们介绍“喀红呗”。
原来,“喀红呗”为彝族的祭舞总称,由很多舞段组成,每一舞段只有一个特殊技巧动作,有十几种舞步:跩脚步、甩铃步、左右甩铃步、行进甩铃步、斜伸手甩铃步、吸腿步、跳脚等。主要都是模拟动物的动作,如羊碰角、猴子爬树、老鹰展翅、老鹰抓鸡、毛狗钻洞、四马追羊、野鸡钻篱笆等,从这些动作名称和韵律分析,反映出彝族古代社会主要是狩猎和畜牧的情况。
“喀红呗”上身动作变化多,弧度大,用小臂带动大臂甩铃、直上直下,铃声响亮清脆,节奏感强。老年人随着铃声的节拍,步伐稳健有力,动作舒展大方;青年人跳时,动作豪放,刚劲有力,犹如斩钉截铁之势;特别在做模拟动物动作时,惊险逼真,给人以美的艺术享受,体现出彝族耿直、粗犷、好强的性格。
在镇雄、威信、彝良等地流行的“喀红呗”,来源是因为彝族先民善骑马牧畜、狩猎,逐水草而居,四处迁徙,马就是最好的交通工具。因此,马铃铛成了舞蹈伴奏中的最好乐器。
“喀红呗”整个舞蹈自始至终响着马铃铛清脆、悦耳的声音,使舞蹈节奏十分鲜明。舞蹈时,第一人为领舞者,左手持铃,右手持白色孝帕,其他三人右手持铃,左手持孝帕。这是跳“喀红呗”时不可缺少的道具,刚劲潇洒的舞姿配上清脆响亮的铃声,给人以粗犷豪放、铿锵有力的感觉。
“喀红呗”是诗歌、音乐、舞蹈相结合的原始舞蹈,是彝族在狩猎和畜牧劳动中产生的,反映了彝族古代社会的风貌。在镇雄的芒部、雨河、五德、花朗、以勒、母享以及威信的双河、扎西、罗布等乡(镇),赤水河畔和高高的山谷上,还流传了很多类似“喀红呗”的民间艺术:花灯、狮舞、板凳龙等,当然还有苗族的采月亮等。
赤水河民族文化的浪花,在接近土地和水后,在河边的村庄更有着持续生长的力量,有红的底色,现在还加入了时代变幻的光影,令人眼花缭乱的色彩,但是都离不开赤水河的元素,这些民族的生产生活的痕迹,是土地的褐红色,是河流的方向,是山脉俯身江河的走向,是老百姓生活的本真,是不断返回和出发的赤水河潮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