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距离那场轰轰烈烈的“逃离北上广”风潮,已经过去两年了。
当时摩拳擦掌、想用一张薄薄的机票逃离大城市的年轻人,到了两年之后的今天,也应该早就明白了:所谓“逃离”,只能是短暂的逃离。
你可以用一个凑出来的三五天的假期去热带的岛屿游泳、去异国城市的角落里坐着发呆,发几个带着定位的朋友圈,但等到工作日来临,你还是会两点一线地按时到达自己在某栋写字楼里的工位上,循规蹈矩开始一天的工作,一切如常。
在没有把握的情况下,几乎没有人会真正地逃离——我的意思是离开大城市,回到自己的故乡。
我看过这样的说法,大概意思是,那些从故乡去往大城市打拼的人,过了几年之后再回到故乡,会觉得自己已经格格不入,在北上广是异乡人,而回到家乡,仍然是异乡人。
02
当时他靠在自己北京工作室的黑色沙发上,穿着同样黑色的衬衫,不紧不慢地告诉我,自己回了小城市并不意味着他觉得大家都应该回去,只是他在老家生活,可以有集中的时间来写作和读书,也会降低人际交流的成本。
贾樟柯说,“小城市确实有它的美感、幸福感。但是如果一个年轻人觉得那些幸福不足以满足自己,那就应该去大城市。”
我挺意外他会这么回答这个问题的,因为不管是从他本身的经历,还是他的电影作品里所表现出的主题,其实都离不开“出走”和“回归”这两个关键词:
他从山西到北京读书、当导演拍戏,后来又因为北京的雾霾回到山西;
他的电影作品很多都是以山西的城市作为背景,有没落的工业城市,有颜色暗淡的小县城,电影里的角色是那些迷茫青年“小武”们,那些异乡的普通人们。
看得出来,故乡,或者是说“回归”,在他的心里占了很重的分量。
就像他告诉我自己特别喜欢吃老家的汾阳菜,还有著名的八大碗,可北京几乎没有人会做——对乡愁的感知首先从胃开始,而后一点一点地蔓延到全身。
但当看到他的新电影《江湖儿女》的时候,我又理解了为什么他会尊重年轻人的“出走”。
其实从某种意义上说,远离家乡的我们、去到哪里就把哪里当成故乡的人,也算得上是“江湖儿女”吧。
03
在贾樟柯眼里,和“江湖儿女”密切相关的一个词是“义”。
在《江湖儿女》里,巧巧和斌哥本来是恋人,但后来世事流转,巧巧帮斌哥承担了责任入狱,多年之后斌哥已经和另外一个香港女孩在一起,可在斌哥落魄之时,巧巧虽然说自己不爱斌哥了,仍然愿意收留他,因为这是“江湖儿女的义气”。
这和现在年轻人所秉持的爱情观似乎是相悖的。
现在的恋爱里只有爱,甚至连爱都没有那么纯粹。
每个人都追求恋爱进程的速度,什么时候牵手、什么时候拥抱、什么时候睡觉,心里都有个进度表;每个人更在意的是自己在这段感情里的感受,会作天作地地问对方爱不爱自己、无所不用其极地去测试他的爱,一旦有一点不爱的痕迹,就马上转身离开;更不用说在恋爱的时候出轨还沾沾自喜的那部分人了。
如果以现在很多人的爱情观来看,巧巧做的事甚至是很傻的:都分手了,还有必要去管他的境况如何吗?
这就是另一个层面上的“义”了,就像贾樟柯说,“不管是男女之情,还是兄弟之情。人和人的情感里面,我觉得义气是个底线。这是人需要遵守的一些基本的原则,比如说不趁人之危,比如说救人于危难……义的存在,是说明我们情感世界里面还有一丝底线。”
他觉得,“义”是人和人之间关系的基础。故事里巧巧收留斌哥、照顾他,贾樟柯觉得这就是一种义气,“是人性里面很珍贵的东西”。
这样的“义”也出现在贾樟柯之前的很多电影作品里,《小武》里相信友情的小武,《山河故人》里在乎亲情的涛……维系他们的是义,然后才是爱。
也许很多人会觉得角色们对“义”的坚持是种执念,但看了这些故事之后,你会觉得,在他心里,总有那么一块地方是非常纯粹地留给人和人之间珍贵的感情的。
04
看完《江湖儿女》,我仍然觉得贾樟柯对于情感的表达是克制的。
他说,“我一直拒绝电影里面放太多我的观点,对每件事情我肯定有我的观点,这是写每一个剧本的内在逻辑。但是我觉得对于电影来说,呈现跟描述比观点更重要。”
这种克制会促使你把关于斌哥们和巧巧们的那些故事暗自存在心里,然后在某种感受和自己生活重叠的时候,突然懂了电影里某个片段的意味。
比如不再惧怕去和一个人建立起亲密的关系,不再急功近利地去追求爱的目的性,即使认清“每个人只能陪你走一段路”,告别的时候,也能把“再见”说得慢一点;
比如在远离家乡去往一个陌生的城市时,不再和故乡之间保持一种割裂的关系,试着去融入新的城市,也不否认过往经历的一切。
在谭维维为电影演唱的同名主题曲下面,我看到有句没那么“克制”的评论,但似乎说出了江湖儿女们没说出的那句话:
“ 我本来是要行走江湖的,但看见你,我觉得可以先停一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