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兰州去武威,真正的河西走廊之行才刚刚开始。越过乌鞘岭,武威是河西走廊上第一座大城,也是这片地区最重要的城。
汉武帝元狩二年,年轻的传奇将军霍去病击败了汉帝国最大的敌人匈奴,汉武帝命令在河西地区先后修建了四座城,城的名字来自征服战争的愿景,武威的意思就是:彰显帝国武功军威。然而作为河西首府的武威,现在却被兰新高铁绕过,高铁从兰州到西宁,然后到张掖,从兰州到武威只能坐普通火车。
武威的另一个名字叫凉州,其实最早的凉州刺史部几乎包含整个甘肃省,武威只是下面的一个郡,凉州的名字由来是“地处西方,常寒凉也”,有些时期也称为西凉。当我初夏来到这座城时,倒是没感觉比北京凉爽更多,大概古时候的气候温度和现在也有区别。
我之前对这座城几乎一无所知,唯一的记忆来自童年学过的一篇课文,内容是关于在武威发现的一件汉帝国的文物铜奔马,虽然我怀疑铜奔马不能代表这座城,但到武威之后还是先去寻找出土铜奔马的雷台汉墓。
雷台汉墓在武威城的北面,从我住的旅馆走路十几分钟就到。1968-1970年是中国考古界很重要的几年,当时中苏关系交恶,在珍宝岛和铁列克提发生了边境武装冲突,出于对苏联核弹袭击的担忧,中国各地都在挖防空洞备战,结果挖出了很多古墓。
1969年秋天,当地农民在雷台附近挖防空洞时,意外挖到汉墓外墙,农民们进入墓室发现了铜制车马,他们打算卖掉这些铜器为生产队购买牲畜,就取出来堆放在库房里,现场没有留下影像记录。现在进入雷台汉墓大门见到的铜车马仪仗形式是后人的安排,并不是原来的摆放场景。
铜奔马有一个更流行的文学称呼叫“马踏飞燕”,而在1983年成为中国国家旅游标志时用的名字是“马超龙雀”,“马”指的是汉帝国征服大宛获得的天马,“龙雀”则是匈奴的标志,结合墓主人的身份是汉帝国高级军官,马超龙雀的名字确实更合适。同时期很多汉帝国的器具设计都有贬低匈奴的意向,我之前在石家庄博物院里见到一盏铜灯,也是匈奴官员跪着举灯的形态。
作为中国旅游的名片形象,铜奔马正是出自武威。本文图片均由作者拍摄
一部分人认为,这座雷台是前凉时期张茂修筑的灵钧台;也有人认为,真正的灵钧台在武威郊外的海藏寺里面。这种夯土堆积的高耸建筑形态,在当时有着很强的宗教祭祀功能,因为台上有明朝修建的雷台观而得名,原建筑在1927年大地震中被毁,现在的建筑是1933年重建的。
雷台汉墓目前有两座墓开放,墓道中空间不大,在最里面部分只能蹲着进入,墓室里已经没有文物了,只能参观陵墓的设计结构,我之前进过一些君主级的大墓,但这座墓的主人并非传奇人物。
武威的古建筑基本全部毁于1927年古浪大地震,1927年农历四月二十三,武威附近的古浪发生里氏8级地震,武威城的24座城门中,有23座被震塌,城内的大云寺、鸠摩罗什寺和清应寺被摧毁,寺院中的佛塔只有鸠摩罗什舌舍利塔残存,城外的雷台、东岳台、海藏寺等也大多被毁。由于地震造成水渠淤塞,到了夏天祁连山积雪融化,暴发洪灾,这座城市陷入难以名状的灾难。
我从雷台汉墓向西南,来到鸠摩罗什寺,鸠摩罗什舌舍利塔矗立在寺院正中,寺院建筑显然是新建的,只有舍利塔有一半古建筑,1927年半截佛塔毁于地震后,1934年被修复。寺院里面有一座鸠摩罗什纪念馆,展示了这位高僧的生平故事,如果想理解为什么这座寺院以及鸠摩罗什本人如此重要,就要涉及“五胡十六国”时期复杂的政治局势与民族关系。
鸠摩罗什塔是少数在1927年大地震中幸存的武威古建筑之一
公元2世纪中期,三国分裂状态的司马家族维持了50多年的稳定统治结束了,八王之乱后,北方民族大量向南迁徙,匈奴军队推翻了西晋政权,士族阶层逃亡到南方,拥护皇族司马睿建立东晋政权,把北方乱局甩给了五个外族:匈奴、鲜卑、羯、氐、羌,这五个民族建立了若干个国家,包括前凉、成汉、前赵、后赵、北凉、西凉、后凉、南凉、前燕、后燕、南燕、北燕、胡夏、前秦、西秦、后秦,称为五胡十六国。
五胡十六国时期,河西走廊最早建立的政权是前凉。西晋惠帝时期,凉州刺史张轨是个非常有才干的人,他在西晋末期的乱局中稳定住凉州,坚持效忠晋朝君主正统。张轨死后两年,流亡长安的西晋残余政权灭亡,从河西到中原的通道被匈奴人的前赵政权占据,向南的巴蜀则是氐人的成汉政权,凉州与晋的联系被切断。
张轨的儿子张寔和张茂统治时期,诸国割据已是大势所趋,前凉从援助东晋变成据守自保。从第六位统治者张曜灵开始,前凉实力日益下降,压迫民众严重,到了末期张天锡统治时期,氐人建立的前秦政权在关中地区崛起,最后雄才大略的君主苻坚灭了前凉。
苻坚决心要征服南方统一全国,没想到看似羸弱的东晋却出了一位名将,就是著名士族谢家族长谢安的侄子谢玄,他曾经多次拒绝从政如同隐士一样,这次却挺身而出招募北方难民组建北府兵,在决定性的淝水之战中击败苻坚,这场战斗对远方的凉州产生了重要影响。
苻坚热衷于佛教,当时印度僧侣鸠摩罗什在西域龟兹威望很高,苻坚希望邀请他前往长安支持自己的统治。统一北方后,苻坚派遣将军吕光远征西域,目标是攻克龟兹把鸠摩罗什带回长安,吕光只用了一年多就征服了西域,然而返回途中却得知,苻坚手下的羌人将军姚苌弑君建立了后秦政权,吕光滞留在河西走廊,建立了后凉政权。
鸠摩罗什也就留在凉州居住了17年,吕光修建寺院让鸠摩罗什演讲说法并翻译佛经。鸠摩罗什翻译的佛经成为后来中国本土佛教学术的理论基础,很多汉文佛教用语比如欢喜、清净、极乐、涅槃、菩提等等,都来自鸠摩罗什的翻译。
然而其他政权并没有忘记鸠摩罗什的存在,后凉只经历了四位统治者,末期河西走廊的局势非常复杂,鲜卑人秃发乌孤建立了南凉政权,匈奴人沮渠蒙逊建立了北凉政权,后秦君主姚兴也加入混战,公元401年,后凉向后秦投降,鸠摩罗什被请到长安。
鸠摩罗什在长安继续演讲说法、翻译佛经,《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最早的译本就是他在长安期间翻译的,12年后,鸠摩罗什在草堂寺圆寂,他临终前留下遗言,如果自己翻译的佛经有错误,舌头就会化为灰烬,结果他的舌头化为舍利,被送到凉州修塔供奉,就是我去的这座鸠摩罗什舌舍利塔。
当时的统治者想获得鸠摩罗什,更多还是政治考虑,宗教的意识形态号召力远远超过世俗政权,五胡十六国基本都是在分裂割据乱局中建立的军事政权,缺少正统传承,北方知识分子基于对异族统治的恐慌,大批逃到南方,因此这些政权需要找到对民众精神世界新的统治方式,也就是利用宗教感召来标榜自身的统治合法性,所以统治者希望拉拢有威望的宗教人士。
为了了解武威佛教信仰的兴盛,我本来打算去天梯山石窟,不过现在到武威博物馆参观就行了,天梯山石窟大部分的壁画都保存在这座博物馆里。上世纪50年代,为了修建黄羊河水库,几乎搬迁了所有文物,尤其是壁画,大佛造像因为体量巨大被留在原处,然而水库建成后发现蓄水量未达到预计位置,石窟其实不必搬迁。
“文革”时,大佛像佛头面部被砸烂,1995年进行修复,不过被砸烂的佛头也并不是唐朝的原件,1927年地震时,佛头脱落,后来重塑了。武威政府1991年趁干旱水位下降,修建了一道大坝,把浸泡在水里的佛像隔离开,重新保护石窟,直到现在依然在修复佛像的脚部,不愧是有供养佛门传统的城市。
复建的武威南城门是这座城市的市民活动中心之一。
晚餐后,我走到南城门广场上,当地人将西洋华尔兹与本土流行歌曲结合,翩翩起舞,宛若当年满城酒肆胡旋舞的盛景。五凉时期,西域艺术家与中原流亡文人汇聚在凉州,本地文化极为高雅。
唐帝国时期的凉州城地位鼎盛,到了近代却多灾多难,1927年的地震和洪水天灾之后,接下来就是人祸。在地震后一年,1928年7月21日“凉州事变”,驻守武威的国民军撤出,一些守城士兵退到北城门上,凉州镇守使马廷勷下令烧毁北城门,这座在大地震中唯一幸存下来的城门毁于战火。
1928年,除了战争还有大旱。到了1929年春夏时,民众只好外出逃荒,接着1930年冬天异常寒冷,又冻死不少人。1931年马步青的骑五师进入武威,统治这座城10年,苛刻的税收让曾经富庶的城经济萧条,在所谓的民国黄金十年里,武威一直多灾多难。
武威南城楼在1927大地震中倒塌之后,到了上世纪90年代,城楼只剩下10米断壁残垣,1999年进行重建,城楼顶部建有三层重檐歇山顶式建筑,比旧城楼更加高大壮观。
关于武威老城景观复建,就要提到英国旅行作家莫理循的照片,保存了大地震前武威城的图像资料。我对莫理循这个名字很敏感,因为北京王府井大街以前就叫莫理循大街。莫理循最大的影响还不是他的旅行文学和拍照记录,而是他曾经担任过袁世凯的政治顾问,之后在一战期间劝说中国政府加入协约国参与战争,中国因此以战胜国的身份获得了一些外交空间。
莫理循在1894年来到中国,从上海沿江而上到重庆,穿越西南到达了法国统治下的缅甸,他的游记在欧洲引起轰动,这让他在1897年成为泰晤士报第一任常驻北京的记者,可惜他一直也不懂中文。1910年初,莫理循从北京出发开始西北之旅,他走过兰州、凉州、甘州、肃州、嘉峪关、星星峡、哈密、乌鲁木齐、伊犁,从喀什进入俄国控制下的突厥斯坦安集延,经圣彼得堡到伦敦。在甘肃期间,莫理循留下了大量沿途照片,这些照片为后人研究城市旧景提供了重要依据。
入夜之后的南城门广场上,上千人在舞蹈、聊天、嬉戏,场景很像王维的一首诗,他曾经在凉州做官,观摩了凉州乡下的祭祀舞蹈,在《凉州郊外游望》这首诗中如此记述:野老才三户,边村少四邻。婆娑依里社,箫鼓赛田神。洒酒浇刍狗,焚香拜木人。女巫纷屡舞,罗袜自生尘。
南城门广场的地面上刻着若干首凉州词,成为这座城市的文化代表,其中最知名的大概是“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从南城门到文庙附近是一条热闹的夜市,虽然还是各自千篇一律的小吃和廉价商品,但和城门广场连成一片倒是有了繁荣盛景的氛围。
在中国古代,公共空间的建设被认为是城市统治者的善政表现,凉州因凉爽而得名,干燥地区在落日之后,总是特别舒服,曾经那些撒马尔罕和布哈拉的粟特商人们来到此地,一定会觉得和故乡颇为相似。
前凉时期的西域文化艺术进入河西地区,传承到北魏和北齐,到了隋唐时期,凉州乐曲是著名的宫廷音乐,隋帝国确定九部乐曲为国乐,七部来自河西地区,其中就包括《西凉伎》。同时,河西舞蹈也发展到极盛,巅峰之作就是由西域传到凉州的天竺乐曲《婆罗门曲》改编的《霓裳羽衣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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