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寿桐[澳门]
暑假期间,到长春出差。邀请单位问我订购哪一趟飞机的机票,我说随便。到了机场才知道,这班飞机居然经停我的家乡——盐城。尽管每年都会回故乡一两次,但还从未踏足过家乡的机场,也未曾有过飞在空中俯瞰家乡的体验。于是,觉得这一趟旅行自有一种特别的兴味。
家乡很早就有机场,这是我们这些从家乡走出来的人引以为傲的一件事。四十年前到苏州上大学,面对江南的同学,实在觉得没有什么可以显摆的,苏北的经济总难与江南相提并论,江淮方言也敌不过吴侬软语的清雅。但,我们家乡很早就有机场,在我们偏僻而闭塞的乡间,流传着关于飞机的许多传说甚至歌谣,这一点却是江南朋友所不曾想到的。要知道,发达富丽的苏州到今天仍然没有真正属于自己的飞机场,四十年前就更不用说了,平常操着苏州话对我们夸夸其谈的城里人,只好眼巴巴地用手托着尖尖的下巴聆听我演说来自苏北乡野的“飞机文化”。
说家乡有“飞机文化”当然是夸大其词。我们的乡野生活其实与飞机关系不大,盐城机场原本就不是民用机场,我的祖父母一辈,连同我的母亲,都没到过飞机场,也没有乘过飞机。我自己大约已经飞行过近千航次,可都与家乡的机场无缘。不过,由于近旁有机场,在我们原初的记忆中也就有了飞机的印象,有了飞机的传说。
家乡地处黄海之滨,一片平明如砥的田畴从浑浊的海滨向广袤的中原深处肆无忌惮地延展着,不舍昼夜,直至托举起千里之外的中原山脉,连接起奔流不息的黄淮长江。田野是那样的平展,天空是那样的辽阔,这样的地方大概最适合飞机翱翔,于是这里很早就成为“飞行必争之地”。
最早的记忆应该是日本侵略者的飞机来轰炸过,这从我姑母的歌唱中可以推断出。我的姑母喜欢唱歌,唱得也好听,不过她唱的都是老掉牙的抗战谣曲,谣曲题名作者等等固无可考,总体的歌词也淹滞模糊,只是曲调我还能记得几句,随着那动听曲调仍留在记忆中的歌词有这样一段:“可怜我的郎,死得真冤枉,日本鬼子掼炸弹,掼在郎身上……”这首歌以一个小媳妇诉苦的口吻控诉日本侵略者的罪恶,显然是新四军时期抗日宣传的民间作品。从这首歌里可知,日寇当年在我家乡就采用过飞机轰炸的手段屠杀同胞。战争结束以后,地处黄海之滨的家乡变成了海防前哨,也常常引来敌机侵扰。
我们的童年是伴着飞机的轰鸣声度过的。只要是阳光灿烂的日子,天空总是隆隆地响着飞机的马达声,或隐隐作响,或铿锵有力,声音大的时候甚至会让我们在课室里听不清老师的讲解。在碧澄万里的晴空中,常常看到飞机后面拖曳着白色的烟柱,渐渐变淡,最后漫漶在天际的日晕之中。
夜晚,很少见到飞机夜航,但海防前哨的夜空并不闲着:从飞机场方向发出强烈的探照灯灯光,会将空中的漆黑一片撕裂得七零八落,有时的低灯平照还能将旷远的田野照射得明如白昼。这应该是一种防空措施,可我祖母却有另一种解释。每当强烈的光柱穿破夜晚的岑静射向空蒙而漆黑的高远之处,祖母就十分感慨地念叨着:还有飞机没回来呀,那强光是飞机场在为还没有回家的飞机引路,就像玩野了的孩子天黑了还不回家,家里人拿着手电筒到外面去找寻一样……
祖母就长眠在此刻我正飞过的这片土地上,伴随她的有我亲爱的父母,还有会唱歌的姑母。
飞机缓缓飞过家乡的天空,亲人们应该又听到飞机轰鸣的马达声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