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择明
前不久,在太原举办了盛大的天龙山佛首回归仪式。流失海外近一个世纪的天龙山石窟“第八窟北壁主尊佛首”第一次从日本回归故土。天龙山石窟堪称最为精妙的隋唐石窟群。1920年代,日本商人山中定次郎通过用金条贿赂等手段,勾结国内商贾,将四十多个天龙山佛像的佛首砍了下来,只剩下残缺的肢体,并在几年后拍卖。从此这些佛首流落世界各地,尤其是日本根津美术馆收藏最多。
佛首回归当然是一个大事件,在任何意义层面都是如此。但是与官方仪式的隆重相比,这个信息迅速淹没在各种短视频中了,甚至都没荡起什么涟漪。当然我们可以列出很多的原因,也可以此为题做一篇社会学论文,但最重要的一个原因是,我们已经不认识,或者说我们已经不会“看”佛像了。
天龙山佛首及“知有愧”
佛像首先属于精神文化范畴,而不是寻常所谓的艺术品,精神性才是其第一属性。长期将其置于美学或考古范畴之内不正是有一个颠倒了方向的问题吗?如此,研究再多也无法抵达其本质。比如,当我们“看”天龙山佛首的时候,当然事先可以知道“天龙山样式”的美学特征是什么,现场也可以想到类似雄健、柔和、飘逸、高雅等等词汇。但是怎样解释,当镜头推近时(是的,镜头不推,我们也会无视的),我们看到大佛的颔首而笑,从心底涌出的那种感动?
当然一定会有人说,哪有,我就完全无感。当然,要坚决捍卫别人不感动的权利,毕竟即便是释迦族的人,也有一些人看佛陀始终只看到一个丑八怪的。
或许还会有看似更高大上的说辞:《金刚经》不是说了么,“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以色见我,以音声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见如来”。所以,执着于这些形象不是很愚笨吗?
可是,这恰恰证明了今日佛法的“隐没”。《金刚经》是大乘佛教“了义”的经典,它宣说了空性的高深见解。这种见解是对那些经过艰苦的次第修行,已经“证得”者而言的,没有经过长期闻思修,这种见解一般人根本无法承受。要知道,如来在宣说大空性的时候,有五百个阿罗汉当场吓死了。如今人们这样浅薄地去解读《金刚经》,真的非常可怕。难道真的有人认为自己是六祖慧能大师,听一下,或随便在网上浏览一下文字就能开悟?
《楞严经》里,阿难坦陈自己追随佛陀的原因是“始于颜值”: “我见如来三十二相,胜妙殊绝。形体映彻,犹如琉璃”。阿难“多闻第一”,连他尚且需要“七处征心”,更何况七情六欲的我们呢?
因为,我们本来就是“有情众生”啊! 对于修行人来说,佛像是一种观想的对境。比如,禅宗和尚在“看”佛像时会不断问自己,礼佛是谁?谁在礼佛?但对于非修行人来说,佛像有更重要的意义。因为,当我们在感到“慈悲”的那一刻,就是我们内心的善的种子被唤醒的时刻。这种感觉来源于“知有愧”——它不是西方的“罪感”或日本式的“耻感”。人性的一个本能是,当我们没有任何约束的时候,自己全然独处的时候就会忍不住想干点坏事儿。而当感到有这样一种目光注视着我们的时候,就立刻会感到不好意思起来。这样不仅使我们免于伤害到别人,更是对自己的保护。假如连“知有愧”的心都没有,我们就会认为可以任着性子,做一切事情都是合理的,很多人对“自由”的理解正是如此简单粗暴。
“看”佛像首先就是要升起这种觉知。而不是对其“美学特征”或历史掌故进行一番评头论足。
需要指出的是,和西方古代圣像画的作者本身就是僧侣一样,中国、日本的古佛像“作者”也并非寻常的工匠或画师。这跟当代的情况是完全不同的。本文讨论的佛像仅指古佛。
土门拳与《古寺巡礼》
摄影大师土门拳(1909-1990)是战后日本文艺界在国际上大放异彩的“三兄弟”之一,另外两位是花道艺术家敕使河原苍风(著名电影导演敕使河原宏的父亲,土门拳最后的摄影就是应敕使河原宏的邀请而作)以及1964年东京奥运会主视觉设计师龟仓雄策。
1939年的一个清晨,已经小有名气的摄影师土门拳偶然来到奈良的古寺——室生寺,这是他人生的重要时刻。他并不是修行人,也谈不上有信仰。他穿越过茂密的古杉树林,一进入弥勒堂,就被击中了—— 一尊与真人等大的释迦如来坐像深深吸引了他。他说,自己产生了一种“双眼被打开”的感觉。如来跏趺坐,右手结说法印,默然望向虚空,似乎想要说什么却又沉默不语。无论从哪个角度看,他都可以入画成像。土门拳后来为他拍过几十幅不同角度的作品,佛像既浑厚雄健又秀美聪颖,这两种气质的完美融合,使土门拳称之为“天下第一美男子”。但这种气质正是隋唐之风的深远影响。这一天,土门拳在室生寺从清晨待到掌灯,仿佛“回家”了一般:药师佛就像他的父亲,十一面观音仿佛是倾听他的姐姐。他仿佛一下子找到了长久以来追寻的拍摄对象。就在这一天,他下定决心,要去拍全日本的古佛,通过拍摄,去理解日本的历史、文化,乃至日本民族本身。从此,他开始了长达三十多年的佛像拍摄。
然而,这正是一个至暗的年代。他要随时担心被征兵(后来由于体检不合格而幸免),而且当时日本国内实际上物质极为匮乏,他不顾家人反对,背上了全家仅有的大米以及沉重的摄影器材就出发了。战争期间他还因为现实主义的主张遭到宪兵队的逮捕。当然这三十多年里他也做过别的工作,但是“人文关怀”的立场是极为鲜明的。
他拍摄广岛受害者,拍摄贫困矿工,获奖无数,他的大师地位逐渐确立,被时人称为“日本第一”、“写真之鬼”。然而最重要的是他从未中断佛像拍摄,并逐渐结集成册,甚至在不幸脑溢血引发右半身半身不遂后,依然顽强地改用左手创作。这批摄影历时十多年,先后结集出版五册四开巨册,名为《古寺巡礼》,引发了强烈的社会反响,一时洛阳纸贵。设计也很精美,由川端康成、梅原龙三郎、福田平八郎等文化名人题签,售价高昂(当年定价十几万日元)。当时正值日本经济高速发展的年代,这套装帧豪华的书仿佛为此应运而生(有钱人的豪宅里不都需要相应的“体面”吗?),今天看来震撼毫不减弱,如果我们承认书籍也是有生命的,那么这套书无疑是最有生命力的那一类。
但是,这又绝非坊间可见的那种炫技术、烧装备、拼装潢、猛做后期修图的豪华摄影集。因为无论怎样高大上,亲爱的大牌摄影家们不管拍什么都是一种气质,总是拍得如同商业广告——或者是订货商品详情图录,或者是奢侈品广告(例如各种时尚杂志常见的时装“大片儿”)。但是一打开《古寺巡礼》,我们就知道自己身在何处:观看本身便是一种修心之道。
感动与凝视
或许有人会质疑:你又是老一套话术,又是日本的“工匠精神”……但此处恰恰不是“工匠精神”。我们可以换一种说法。
土门拳从未将佛像拍摄作为一个“活儿”。因为他知道他要面对的是什么。
每一次拍摄都要圆满五个步骤。
首先是通过书籍的学习。这相当于“闻思”。去往一个寺院之前,他要学习关于这个寺院以及其中佛像的历史。在充分了解了历史背景,产生了信心和意乐之后才会去。
然后,就是去实地,对佛像拜观。如果这个过程产生了什么分别念的话,比如没什么感觉,就不会动手。
接下来的这个步骤就是“感动”。也就是说,我们看到书中的每一尊佛像,都是令土门拳本人产生了“感动”的。这是一种“缘起”。
有了感动,就有接下来这个最重要的步骤:“凝视”。这就相当于“禅定”。凝视是静默的。凝视什么呢?当然不是什么都不想。比如拍摄释迦如来,土门拳认为要观想如来智慧与慈悲的无二分别。再比如拍摄阿弥陀佛,他要先深入学习《无量寿经》,了解阿弥陀佛的无限慈悲源自其光明无量之功德——破时空之限,化功德为实,这才是极乐净土信仰的源泉。表现阿弥陀佛接引众生时,阿弥陀佛、观世音菩萨、大势至菩萨的手印、宝冠、宝瓶都有其清晰的用意。如果不深入了解这些,根本无法将如来拍成如来、阿弥陀佛拍成阿弥陀佛。拍摄佛殿的群像更是如此。凝视,首先就是准确理解这个场景所发生的故事,了解这些菩萨化现的形象在“想”什么。这需要一个相当平静的情绪。所以每次土门拳“凝视”的时间都相当长。然而这正是按下快门之前最重要的一个步骤。这种长久的凝视等于一座禅修。如土门拳自己说,每次静默凝视,心里都会生出一种情绪、感受。这时候要张开双臂去拥抱、接纳这种感受,再将这种感受完完整整表达出来。什么意思呢?就是对所拍摄菩萨宽广的胸怀、广大的悲心这些内在的精神的理解,并将它传达出来。这是一种非常有禅宗色彩的行为。这并非感性的拍摄,而是相当理性的。
最后才是拍摄。一般拍佛像都在冬季进行(因为冬季游客和香客都少),当时的4×5大画幅相机是日本发明的(后来用了瑞士顶级镜头),拍出了很多精品,但极其笨重。庙里也没有什么供暖,寒冷刺骨。这个过程等于“精进”。而拍摄的技术,比如对布光、快门、光圈、构图的理解等,本来就是摄影家的必备素质。土门拳有深厚的古典美术修养,他也是画家,据说看到东晋画家顾恺之的《女史箴图》摹本之后才转向摄影,因为觉得自己是无法超越古人的。
古佛都是有“气场”的。面对古佛时,摄影家是应当有“感觉”的:怎么能允许你这个家伙拍出来差劲的照片呢?这本身就是一种“知有愧”,恐怕这才是仅仅将摄影看作“行活儿”的摄影家所匮乏的吧。
据说土门拳只要看到佛像有“翻新”,就不会再拍了。
那么,看起来这样麻烦的手续产生了怎样的效果呢?是不是“虚张声势”呢? 只要翻开《古寺巡礼》,我们就能找到答案。这些菩萨、佛在土门拳的镜头下不再是“静物”,而是人格化的,前来度化众生的。同一尊佛,经常出现不同的面相,比如前面提到的室生寺释迦如来,他有时候是一个“美男子”,有时候又是“大丈夫”,有时候又显现慈悲,面露痛苦……再比如中国人熟悉的唐招提寺的鉴真和尚坐像,1950年和1958年两次的拍摄完全不同,前者给人一种栩栩如生的悲悯感,后者则显现一种深度的禅定。值得一提的是,这些摄影最大限度地减少了对技术、设备等的依赖,直指人心。
我们在翻阅《古寺巡礼》的时候很少有人不会产生遗憾:国内那些精彩殊胜的古佛难道不值得这样的礼遇吗?就只能等待割截身体、蒙上尘埃、送进博物馆,任凭自己的道场被金光闪闪的现代劣质快餐产品取而代之吗?
《古寺巡礼》印刷量小,已经难得。有中日合作背景的京都出版机构“青艸堂”最近将土门拳的佛像摄影精选结集出版,名为《仏像巡礼》(中日双语),在疫情期间历经波折,终于出版。虽然开本比原图小了很多,但也有便于翻阅、窥一斑见全貌的优点,印刷调色也力求对原片的还原,整体上来说亦不失为一部值得收藏的好书,哪怕是为了一睹“美男子”的真容。
实拍图供图/青艸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