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吴思
编辑|丘濂
凯旋门位于戴高乐广场的环岛最中央。作为巴黎地标建筑的凯旋门,细微的变化都会被人们注意到,更何况是按照艺术家克里斯托的设想给包裹了起来。临近正式亮相,凯旋门上已经覆盖上了银蓝色织物,这让它看上去犹如璀璨的星辰,12条大道则像光柱一般通向四面八方。
鸟瞰戴高乐广场©travellutionsingapore(ins)
从7月15日组装施工开始,往来的车辆和路过市民以及游客都可以注意到凯旋门每日不同的变化。9月12日,保护凯旋门自身和上面雕塑免受布料磨损的支架搭建完成。一面蓝色,一面银色的2.5万平方米的可循环利用的聚丙烯织物即将把凯旋门全部覆盖住。一卷卷织物被排列在凯旋门最上方49.59米的高处,等待着被放下。在每层钢筋支架之间,都被安装了橘色的绳索,织物卷轴将沿着绳索滚落。
包裹施工现场
包裹施工现场
我走到凯旋门下,路人们驻足仰头观看。当第一卷织物有了开始下降的迹象时,忽然听见有小男孩高声喊道:“快呀!滚落下来吧!” 然而沉重的织物卷轴,并没有像瀑布一般倾泻而下,仅是如歌剧谢幕后的舞台幕布般,缓慢地垂落。每个卷轴至少有3名工作人员悬挂在凯旋门之上,控制着展开的速度,直到银色织物全部坠落于地面。至此,凯旋门暂时向众人谢幕。
随着克里斯托草图上详细标注位置的3000米长红绳,最终被安装到了凯旋门之上,历时两个月的作品安装即将完成。此时此刻的凯旋门,如同即将被搬运的大件家具,用布料保护,用绳子捆住,只不过无法移动的它,始终伫立在戴高乐广场。
阳光照射在覆盖着银蓝色布料的凯旋门
克里斯托和妻子珍妮·克劳德(JeanneClaude)等待了60年。在他们都离开人世后,这个作品才通过他们的侄子最终实现。在遥远的1962年,克里斯托构思《被包裹的凯旋门》时,星形广场还没有被冠以戴高乐将军之名。他建立法国第五共和国才仅仅四年的时间。那时的巴黎只有两座凯旋门,都是拿破仑下令修建。一座是卢浮宫前的卡鲁索凯旋门,另一座则是今天被包裹的这座凯旋门。而在1989年时,巴黎拥有了第三座凯旋门。位于这条历史轴线的最西端,在巴黎的拉德芳斯商业金融中心。丹麦建筑师施普雷克尔森(Johann Otto von Spreckelsen)和丹麦工程师埃里克·赖策尔(Erik Reitzel)在1989年建造完成了拉德芳斯大拱门,也被称为20世纪的新凯旋门。天气通透时,可以看到三座凯旋门连城一线的景象,联通了从过去到现在的巴黎。
正在为凯旋门搭建保护设施
被包裹的这座凯旋门是拿破仑一世,在奥斯特里茨战役大胜俄罗斯与奥地利联军之后,希望让巴黎成为世界上最美的城市时建造的。他曾写下:“巴黎缺少纪念碑。”而这座凯旋门的建造则伴随着法国大革命时期权力不断地更迭,直到1836年才最终建造完成。又在拿破仑三世下令奥斯曼男爵下令对巴黎街道进行改造时,再次被修缮。
无疑,凯旋门是军事的象征。凯旋门正下方,是一战后建造无名烈士墓,每逢节日,会悬挂10米长的法国国旗从从拱门垂下。克里斯托在他的设计中也保留悬挂国旗的设计。自从1923年11月11日,每天傍晚都会点燃火焰。每年法国国庆节的阅兵也会从这里出发。
傍晚灯光下还在被包裹的凯旋门
一个政治意义如此之强的公共建筑物被包裹成一件艺术品后,应该怎样理解其中含义?这还要从克里斯托如何走上“包裹”相关的艺术创作道路开始说起。
从某种程度上说,“包裹”的创作选择和克里斯托的身世与经历有关。克里斯托1935年出生于保加利亚,自幼喜爱艺术。他的祖父家创立有一间纺织染色的化工厂,并传给了他的父亲。克里斯托年幼时,常常去厂子里玩。这让克里斯托此生都钟情于使用织物来创作。
在德国一家工作室正在缝纫《被包裹的凯旋门》的布料
当时他的父亲只拥有厂子管理权而没有经营权,所以家里生存依旧很贫困。那时克里斯托的母亲会把家里家具租给剧院,供舞台布景使用。被包裹的家具在被来回搬运的过程,以及家具放在舞台上供所有人观看的场景,都在克里斯托的脑海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工作室里的两人与被包裹家具
克里斯托从保加利亚著名的索菲亚艺术学院毕业后,由于不满保加利亚对艺术家压制的政治环境,便从捷克斯洛伐克流亡至维也纳短暂停留后,又辗转到日内瓦,几个月后他终于来到充满艺术气息的法国。在巴黎,他遇到了珍妮·克劳德,他一生的挚爱。
他们的相遇,缘于克里斯托为珍妮·克劳德的母亲绘制肖像画。关于他俩不顾家庭反对而相爱的故事,则在纪录片《克里斯托在巴黎,1990》中有所表现——克里斯托在片中回忆道:“那时,她是将军的女儿。”珍妮·克劳德则说道:“在很长一段时间的思考后,还是嫁给了第一任丈夫。一位完美的丈夫,而不是这位保加利亚避难者。”克里斯托有些阴阳怪气地说:“盛大的婚礼,比她年长11岁的丈夫。我当时在意大利南部,赶回来参加她的婚礼。”
1958年至1964年在巴黎生活的克里斯托和珍妮·克劳德
珍妮·克劳德和前夫一场仅持续了三个星期的婚姻结束了。后来,珍妮·克劳德的母亲威胁道:“如果不立刻跟克里斯托分手,就不许住在自家的公寓里。”珍妮·克劳德毫不犹豫地搬进了克里斯托位于17区圣塞诺克街14号的小公寓。理发师雅克·德桑奇(Jacques Dessange)将这间从窗户就能看见凯旋门的小公寓租给了他们。凯旋门也成了他们眼中的景色,日后记忆中巴黎这段生活的坐标。
克里斯托绘制《被包裹的凯旋门》草图
从1958年至1964年,克里斯托和珍妮·克劳德共同在巴黎生活。从1958年起,刚到巴黎的克里斯托,就制作了很多被包裹的酒瓶子和家具。克里斯托曾说过:“我一生都是流离失所的人,这也是我性格中一个很重要的特征。”儿时对于包裹家具的记忆,叠加上流亡生活中的不安定感,促使他将触手可及的日常用品用简陋的织物包裹并捆绑。它们看上去就像是为随时出发逃难的人准备的。
这里面也包括一幅珍妮·克劳德的画像——克里斯托把这张油画画像用泛黄着的半透明塑料布包裹起来,隐约中能看见右手托在红唇之下的她,眉眼间尽是妩媚。在纪录片中,当克里斯托在藏家的家中重新看见这件作品时,他毫不犹豫地走到了作品前,伸手抚摸着珍妮·克劳德画中的面容,抚摸着塑料布被麻绳系出起伏的褶皱,喃喃自语道:“这应该是64年,就在我们即将离开巴黎前…… ”
纪录片中克里斯托抚摸着被包裹的珍妮·克劳德的画像
每日从公寓窗户望见凯旋门,让克里斯托也萌生了将它打成包裹的想法。虽然早在1962年,克里斯托就完成了《被包裹的凯旋门》的设计草图,但包裹大型建筑的计划第一次实现是1968年在瑞士。在那里,克里斯托和珍妮·克劳德包裹了伯尔尼美术馆。
1968年包裹伯尔尼美术馆
1969年包裹芝加哥当代美术馆
到达美国发展后,他们继续包裹了芝加哥的当代艺术博物馆。博物馆是“艺术系统”中最重要的一部分,而克里斯托一直在思考的问题则是怎样能通过“包裹”的方式,让艺术品脱离常规的展陈空间,走到更广阔的天地之中。纽约的生活,让克里斯托认识了更多其他领域的专家,尤其是自然环境方面的专家。于是这就诞生了他们巨大的户外作品《包裹海岸》——1969年在澳大利亚,克里斯托和珍妮·克劳德包裹住了约2.4公里长,24米高差的海边悬崖,并用56千米的绳子将其捆绑住。作品展现出人、鸟类、海洋和天空相互的连接,这也是他们第一个与自然生态有关的包裹作品。
1969年《包裹海岸》
也许念念不忘在生活过的城市用包裹的作品带走回忆,1981年克里斯托和珍妮·克劳德为了创作《新桥,包裹!》再次重回了巴黎。新桥是巴黎最重要的袭承历史的地方,由法国国王亨利二世筹建。亨利四世完工后,将自己青铜骑士像塑立新桥之上。法国后世的国王,都依循这座雕塑铸像,影响甚至遍及全欧洲。相比包裹和艺术品天然相关的博物馆,又或者荒僻无人的自然领地,包裹这样一处既有重大历史价值、又是巴黎人每天都要穿行的大桥,要更加困难重重。
最大的阻力来自时任巴黎市长雅克·勒内·希拉克(Jacques René Chirac),也是后来第22任法国总统。1982年,克里斯里托和珍妮·克劳德在巴黎市长的办公室见到了希拉克。他们表示包裹一座大桥并不需要政府做任何花费,他完全通过出售设计草图,模型和各类作品自行承担全部的资金。终于在1985年,也是在希拉克的下一个市长任期内,在当时法国文化部长雅克·朗格(Jack Lang)的大力推动下,《新桥,包裹!》终于实现。这其中一直以来,也有珍妮·克劳德不可磨灭的功劳——她一直在游说政府各个部门。这也是他们的作品全部署名都是“克里斯托和珍妮·克劳德,克里斯托绘制”的原因。
纪录片《克里斯托在巴黎,1990》
当金色聚酰胺尼龙布料随风鼓动,映照在塞纳河的波纹之上,来往新桥的人们可以便通过踩在织物上的不同触感,去回味每天走过时熟悉而不去在意的感觉。
1985年阳光下金色聚酰胺尼龙布料反射的光芒
2009年珍妮·克劳德去世,独留下克里斯托一人,继续将他们的未完成品一个个的实现。2014年,克里斯托曾对自己侄子说:“弗拉迪米尔,我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现在已经2014年了,明年我就80岁了。我想做一件能快速完成的作品,这样我有生之年可以看到它”。
直到最后还在准备《被包裹的凯旋门》的克里斯托
人生的晚年,他依旧没有放弃包裹凯旋门的计划。凯旋门的重要性使得它比新桥还要难以获得通过。终于在2017年,包裹凯旋门的计划终于得到了批准。本来计划在2020年,它与蓬皮杜艺术中心《克里斯托和珍妮·克劳德,巴黎!》的展览同步进行。《新桥,包裹!》项目曾为巴黎吸引三百万人前来观看。现任巴黎市长安娜·伊达尔戈(Anne Hidalgo)在接受采访时表示,希望这座城市能从其文化遗产中汲取灵感,在充满压力和阻碍的时期,重新赋予现在和未来新的魅力,同时也希望有助于带回外国游客。而她也在凯旋门被织物覆盖的当天,宣布竞选下届法国总统。
然而看似一切都在顺利进行,原本预计在2020年4月面世的《被包裹的凯旋门》还是两次被推迟了。第一次是因为法国鸟类保护联盟发出警告,因为红隼在凯旋门上筑巢的问题。第二次显然是全球新冠疫情。最终,克里斯托在2020年5月辞世,终于还是没能看见《被包裹的凯旋门》。
今天所呈现的作品,由他们的侄子带领着超过1000人的团队最终完成。克里斯托留下了非常准确的设计草图。他的侄子说:“我们注意到克里斯托想要的每一个细节,这是克里斯托和珍妮·克劳德的愿景。”
按照详细图纸安装3000米红绳的技术人员
克斯里托和珍妮·克劳德的作品很难被分类。不同的作品传达着不同的含义。克里斯托说:“我们的项目有着城市规划的维度,像是建造桥梁或是道路。”不论他们的作品在哪里,触摸和感受织物材料是除了视觉之外最重要的部分。抚摸着被包裹的建筑,一种奇异的体验引向织物下面被包裹的原本的建筑材料,去体会,去思考。即使克里斯托和珍妮·克劳德的作品是在人们日常生活的城市中,他的作品中也融合了自然因素。比如《新桥,包裹!》阳光照在金色的织物上照在塞纳河面,人们乘船穿过桥洞,随着落日的方向远去。
1985年新桥被包裹后两人合影
众人如何看待这件作品其实对克里斯托来说已经不重要。他曾经多次说到:“这里所有的项目都是全然无用的,除了我与珍妮,没有人需要它。”巴黎的生活是一座城,一场眷恋,融在了这一对伴侣的作品中……每次包裹一个作品,一座建筑,克里斯托和珍妮·克劳德都把它们用自己方式带走了,带进了记忆中,带进了往后的生活里。
克里斯托对完成《被包裹的凯旋门》的执著,就如同法国诗人克里斯蒂安·波宾 (Christian Bobin)的诗,“我写信给你,是为了要带你去比你的死亡更远的地方。”这份“不论去哪里都要带着你”的信念,在黑夜中被包裹后凯旋门散发出的银色星光照亮,通向了每一个人的心里。
打包的公共建筑(巴黎凯旋门草图)
1962年至1963年,是摄影师勋克·肯德两张照片的合成效果
克里斯托绘制《被包裹的凯旋门》草图
点击进入官网
设计排版:吾思/元宵
图源:克里斯托和珍妮·克劳德基金会提供,travellutionsingapore(in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