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冬天,我探访了乌兹别克斯坦,在费尔干纳盆地旅行时,我意识到从中亚河中地区向东存在一片融合地带,那里延续了中华汉唐帝国扩张下的多族群混居局面,也受到苏联和近代中国对中亚地区的影响。我隐约觉得,那片融合地带的东端在甘肃,因为河西走廊正是中国古典时期本部与外部的连接通道。这吸引我前往甘肃,从兰州一路向西,穿过武威(凉州)、张掖(甘州)、酒泉(肃州)和敦煌(沙州),并完成了本系列的六篇探访之旅。
严格的河西走廊并不包含兰州,而是乌鞘岭以西汉帝国击退匈奴后修建的武威、张掖、酒泉、敦煌四座城,称为河西四郡,但河西走廊的旅途却要从兰州走起,因为这座城更符合历史上河西地区多文明融合的图景。
中国古典文人有一个传统,如果在内地无法施展抱负,他们就会去边疆开展社会活动,兴办文化学术,但又不去真正的边疆,往往会选择汉人边缘文化意义上的“内地边疆”,兰州就是内地边疆的起点。
兰州的城市形态与氛围有点像西宁,这里曾经比西宁要发达得多,但工业化让兰州的城市环境和空气质量变得糟糕,而西宁近些年依托大藏区的清洁自然环境与独特人文景观,成为旅游度假重要地点,包括First电影节、青海大环线自驾游以及一批网红景点的开发,让西宁超越兰州,成为西北最受瞩目的城市。
我从北京坐飞机到兰州,经过漫长的机场巴士路程后到达兰州大学附近。6年前,我就来过这里,当地朋友带我最先去的两个地方是凤栖梧书店与东川大拱北,知识与信仰的结合。
这次行程,我在雨中又一次来到东川大拱北,里面没有人。240年前的阴历三月二十七,哲合忍耶创始领袖道祖太爷马明心在兰州殉难,东川大拱北就是他的陵墓。当时马明心的撒拉族门徒苏四十三反对大清国政府的民族宗教政策而号召起义,哲合忍耶教团占领临夏后围攻兰州,守城清军将马明心带上兰州西城门,强迫他劝苏四十三投降,马明心拒绝后被清军处决。
马明心殉难时,苏四十三义军的故乡循化已被清军占领,他们无法返回故乡,只能在兰州城外与清军寻求无望的决战。义军分成两支,在金城关和城郊华林山战斗,最后全部战死。对乾隆皇帝统治时期的大清国来说,苏四十三起义只是一次镇压反政府武装的寻常事件,却因此牵连出震动大清朝廷的第一贪污案:甘肃冒赈案。
在兰州的军事行动中,有两件事情让乾隆皇帝对甘肃官员们产生了怀疑。一件是清军围攻华林山时,连着下了一周的雨阻碍军队进攻,但之前本地官员的报告中说,连年干旱要求朝廷提供赈灾援助;另一件是清军动员初期筹集军费不顺利,甘肃布政使王廷赞个人捐出四万两白银用作军费,他以为可以讨好皇帝,却让皇帝怀疑他为什么能拿出这么多钱。
乾隆皇帝开始调查甘肃官员的集体贪污问题,最终结果是:包括陕甘总督勒尔谨、前甘肃布政使王亶望、现甘肃布政使王廷赞在内的47名官员被处决,82人入狱,预计贪污总数超过一千万两白银,主要贪污来自伪造自然灾害以骗取朝廷赈灾资金,以及大规模贩卖官职。皇帝震怒的并不是贪污数额巨大,而是甘肃全省各级官员集体蒙骗中央政府。
在地铁上回忆了这段兰州历史后,我到了旅馆,从房间的窗子看到下面的西关清真寺,路中间的清真寺将道路分成两边。从张掖路步行街路口向西到西关清真寺的路,已经修了很多年,我6年前来时就是这幅街景。当地人说,这段路已经修了快二十年,希望把清真寺迁走让道路彻底顺畅,但一直没能实现。
常年在改造中的西关清真寺周边道路。本文图片均由作者拍摄
放下行李后,我去了甘肃省博物馆,兰州和西宁的城市布局有点相似,新城区商圈都在带状城市的西边,兰州中心的对面就是甘肃省博物馆。
说到博物馆,兰州和我的故乡沈阳有一点联系,原本收藏在沈阳的《四库全书》半个世纪前因担心苏联入侵被送到兰州。乾隆皇帝时期修订了7套《四库全书》,分别存放于北京故宫文渊阁、沈阳故宫文溯阁、北京圆明园文源阁、承德避暑山庄文津阁、扬州大观堂文汇阁、镇江金山寺文宗阁和杭州圣因寺文澜阁。后来文源阁本、文宗阁本、文汇阁本被毁,文澜阁本残缺不全,完整保存的只有在台北的文渊阁本、在北京的文津阁本和在沈阳的文溯阁本。
上世纪60年代,为了应对苏联随时可能对中国东北进行的核打击,文溯阁本《四库全书》被转移到甘肃保存,同行的还有5020册清朝雍正时期的铜活字本《古今图书集成》。1966年10月,藏书被送往兰州永登县连城鲁土司衙门里保存,直到1971年在兰州附近建成一座防空洞,用作文溯阁本《四库全书》仓库。
我从西关清真寺向东走到张掖路步行街,这条街是兰州旧城里的主要街道,街北的城隍庙里面都是文玩店铺,更广泛的文玩市场一直延续到街南巷子里的古玩城,城隍庙的正门是1956年从颜妃墓迁过来的“贞烈遗阡”牌坊,城隍庙东面之前是鼓楼和甘肃布政使司署,原本在西面的庄严寺1996年被迁移到了五泉山上的动物园里,这座寺院曾是西秦霸王薛举的宫殿。
兰州城隍庙的正门是1956年从颜妃墓迁过来的“贞烈遗阡”牌坊。
回到老城区已是傍晚,我来到小西湖吃晚餐,在兰州城里我最喜欢这片街区,保留了河西地区历史上多族群混居的传统。河西地区在汉朝时期就是胡汉混居,唐朝时西域商人通过河西走廊来往长安贸易,这里成为最重要的商路,蒙古西征把更多中亚民族带到河西地区,其中很多是穆斯林,战争平息后他们在这里定居,从事农业和手工业。
明朝时,甘肃各地有大量穆斯林商人经营着河西、藏地和内地之间的畜牧业产品生意。清朝同治时期,陕甘地区回民与满洲统治者的矛盾激化,地方骚乱演变成蔓延到大清国西北长达12年的大规模武装冲突,甘肃乃至西北回民的分布发生了重大变化。清政府制定了强制迁徙政策,命令居住在城里的回民搬到城外,把在富饶地带的回民迁到贫瘠山区,很多回民前往河州、平凉和张家川避难,这三地后来成为甘肃回族的主要聚居区。
小西湖过去并不是穆斯林聚居区,1908年芬兰探险家马达汉来到兰州,在他的记录里,只有东关和南关有比较多的回民居住,改革开放后,很多回族和东乡族聚集在小西湖附近做生意,逐渐形成穆斯林聚居街区。
小西湖——这片兰州标志性的池塘,在元朝时叫莲荡池,明朝肃王搬到兰州后仿照江南风格进行重修。小西湖和杭州西湖确实有点关系,事情的源头是清朝晚期著名的杨乃武与小白菜案,一起很小的刑事案件却把半个大清国官场拖了进来,矛盾焦点是江浙官员代表的文人士绅阶层和以两湖官员代表的地方武装集团之间的党争,在朝廷中江浙派的领袖人物是同治、光绪两朝帝师翁同龢,他把矛头直接指向了浙江巡抚杨昌浚。
杨昌浚是两湖派在江浙的核心官僚,他在镇压太平天国的战争中立了不少功,和左宗棠关系很好。杨昌浚因为这个案件被革职,四年后被左宗棠保荐前往甘肃,一直做到陕甘总督。杨昌浚在杭州的政绩之一就是修缮西湖,在兰州期间也许是怀念杭州,他在兰州主持扩建了莲荡池,命名为小西湖,不过现在这座小西湖公园是1982年之后才有的。
我走出小西湖地铁站,穿过柏树巷,这条巷子里过去有一座墓园,柏树就种植在墓园里。墓主人是兰州出过的最高级别官员——明朝正德时期的兵部尚书彭泽,不过现在墓园已经迁走了。
吃完晚餐,我沿着黄河走回西关,黄河南岸是兰州市民的公共娱乐空间,黄河大铁桥已经成为这座城市的旅游象征,很多游客到这里打卡拍照。本地朋友说,这座桥更早的时候是有颜色的,战争时期为了躲避日本空军轰炸涂成黑色,桥上的钢铁拱架是1954年才有的,最初就是一座平面桥。
马达汉来兰州时,这座桥还没有建成,但之前铺设的浮桥已经拆除,为建设新桥做准备,所以马达汉只能乘船渡河。在兰州,他见到了承建铁桥的德国代理人德洛和美国工程师戈德曼,详细记录了兰州外国人圈子里的社交活动。
黄河大铁桥边的茶摊是兰州著名的市民夜间休闲场所。
兰州城沿着黄河边曾有一圈高大的城墙,现在都已被拆除了,过去城墙下面是码头渡口,在老照片里,这座城沿着河岸望去颇有些伊斯坦布尔的感觉,就像诗里面写的:
古戍依重险,高楼见五凉。山根盘驿道,河水浸城墙。
黄河边夜里有一长排茶摊,我在躺椅上喝着三炮台,嗑着瓜子,看着黄河风景。先饱餐羊肉,再来黄河边喝茶,吹吹风谈情说爱,很有古典浪漫的气质。兰州的当代民谣兴盛也是有道理的,一座城的音乐来自空气、流水和土地,丰饶闲适的生活中,人们提出对生命与情感的困惑与思考,这便是民谣的存在基础,与压抑的城中诞生的愤怒音乐是不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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