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EILIN
永远的骡马市
陈忠实
头一回听到骡马市,竟然很惊讶。原因很直白,城里怎么会有以骡马命名的地方呢?问父亲,父亲说不清,只说人家就都那么叫着。问村里大人,进过骡马市或没去过骡马市的人也都说不清渊源,也如父亲一样回答,自古就这么叫着,甚至责怪我多问了不该问的事。
我便记住了骡马市。这肯定是我在尚未进入西安之前,记住了的第一条街道的名字。作为古城西安的象征性标志性建筑钟楼和鼓楼,我听大人们神秘地描述过多少次,依然是无法具体想像,还有许多街巷的名字,听过多遍也不见记住,唯独这个骡马市,听一回就记住了。如果谁要考问我幼年关于西安的知识,除了钟鼓楼,就是骡马市了。这个道理很简单,生在西安郊区的我,只看见各种树木和野草,各种庄稼的禾苗也辨认无误,还有一座挨着一座破旧的厦屋,一院连一院的土打围墙,怎么想像钟楼和鼓楼的雄伟奇观呢?晴天铺满黄土雨天满路泥泞,如何想像西安大街小巷的繁华,以及那些稀奇古怪乃至拗口的名字呢?只有骡子和马,让我不需费力不需想像就能有一个十分具体的形象。我在惊讶城市怎么会有以骡马命名的街区的同时,首先感到的是这座神秘城市与我的生存形态的亲近感,骡子和马,便一遍成记。
我第一次走进西安也走进了骡马市。那是上世纪50年代中期,我进城念初中的事。骡马市离钟楼不远,父亲领我观看了令人目眩的钟楼之后,就走进了骡马市。一街两边都是小铺小店小饭馆,卖什么杂货都已无记,也不大在意,只记得在乡下人口边说得最多的戏园子“三意社”那个门楼。父亲是个戏迷,在那儿徘徊良久,还看了看午场演出的戏牌,终于舍不得掏二毛钱的站票钱,引我坐在旁边一家卖大碗茶的地摊前,花四分钱买了两大碗沙果叶茶水,吃了自家带的馍,走时还继续给我兴致勃勃地说着大名角苏育民主演《滚钉板》时,怎样脱光上衣在倒钉着钉子的木板上翻身打滚,听得我毛骨悚然。
还有关于骡马市的一次记忆,说来有点惊心动魄。史称“三年困难时期”之后的第一年冬天,我已是乡村小学教师,期考完毕,工会犒赏教师,到西安做一天一夜旅行。先天后晌坐公交车进城,在骡马市“三意社”看一场秦腔,仍然是最便宜的站票。夜住骡马市口西安最豪华的西北旅社,洗一次澡,第二天参观两个景点,吃一碗羊肉泡馍,大家就充分感受到作为人民教师的光荣和幸福了。
唯一令我不愉快乃至惊心动魄的记忆发生在次日早晨。走出西北旅社走到骡马市口,有一个人推着人力车载着用棉布包裹保温的大号铁锅,叫卖甄糕。数九天的清早,街上只有零星来往的人走动。我已经闻到那铁锅弥漫到空气里的甄糕的香气儿,那是被激活了的久违的极其美好的味觉记忆。我的腿就停住了,几乎同时就下定决心,吃甄糕,哪怕日后挨一顿饿也在所不惜。我交了钱也交了粮票。主人用一个精巧晶亮的小切刀——切甄糕的专用刀——很熟练地动作起来,小切刀在他手里像是舞蹈动作,一刀从锅边上切下一片,一刀从锅心削下一片,一刀切下来糯米,又一刀刮来紫色的枣泥,全都叠加堆积在一张花斑的苇叶上。一手交给我的同时,另一只手送上来筷子。我刚刚把包着甄糕的苇叶接到手中,尚未动筷子,满嘴里都渗出口水来。
正当此时,啪的一声,我尚弄不清发生了什么,苇叶上的甄糕一扫而光,眼见一个半大孩子双手掬着甄糕窜逃而去。我吓得腿都软了,才想到刚才那一瞬间所发生的迅捷动作,一只手从苇叶上刮过去,另一只手就接住了刮下来的甄糕。动作之熟练之准确之干净利索,非久练不能做到。我把刚接到手的筷子还给主人,把那张苇叶也交给他回收,谢拒了卖主要我再买一份的好意,离开了。卖主毫不惊奇,大约早已司空见惯。关于“三年困难”的诸多至今依然不泯的生活记忆世象里,吃甄糕的这一幕尤为鲜活。在骡马市街口。
朋友李建宁把一册装潢精美的《骡马市商业步行街图像》给我打开,看着主街次街内街外街回廊街漂亮的景观,一座座既有汉唐风韵又兼欧美风味的建筑,令我耳目一新,心旷神怡,心向往之。勾起对骡马市的点滴记忆属人之常情,也自然免不了世事变迁生活演进文明进步等阅历性的感动和感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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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刘陈洋子
排 版:刘陈洋子
审 核:陈 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