搭乘新干线最快只需2小时,就能从东京的繁华抵达一片隐秘后花园,群山环绕,空气清新,尽享温泉、滑雪、名米、美酒之惠。这里,就是新潟。位于本州中北部,濒临日本海域,三面环山。春夏气候宜人,降水量适中;冬季山区的大量降雪,亦能转化为充沛水源。境内河川众多,包括日本第一长的信浓川。河流孕育了广阔肥沃的平原,为稻米等农作物的生长再度添加了筹码。新潟的稻作文化很久远,是不折不扣的农业大县。2015年的农业人口有78453户,全国第4。2018年的农田面积达170100公顷,全国第2。在新潟的农业生产额中,米占了约57%,居全国榜首。南鱼沼产的越光米是日本首屈一指的高级品种,色泽晶莹,口感香糯,连续28年获得特A的认证。好水好米自然出好酒,新潟也是仅次于兵库和京都的日本第三大酒产地,堪称日本酒王国。
但与此同时,2018年的统计数据显示,新潟65岁以上的老龄人口有712667人,老龄化率达31.9%,超出日本整体老龄化率(28.1%)。过疏老龄化在越后妻有这样的山区尤其严重,相当于东京23区大小的广阔地域,人口仅只有6万人,三分之一都是老龄人士。与日本的其他很多城镇一样,农田荒废、空屋朽坏、学校废弃、传统产业退化、年轻人口流失、乡村丧失活力等,也是这个农业大县不可回避的时代命题。幸运的是,总有人在努力应对这些难题,并且创造出了奇迹。
越后妻有的大地艺术祭
1994年,以新潟知事提出的“新新潟里创计划”为准则,诞生了以艺术振兴地域、扩大交流人口的越后妻有艺术项链整备构想。作为其中的一环,出身于此的策展人北川富朗,决心在越后妻有这个日本有名的豪雪地带,举办大型的艺术祭。
在人口稀少的深山开展艺术活动,本就是接近冒险的试探。追逐潮流的年轻人早就离开,留守的老年人是捍卫保守的乡土文化的主力,对艺术并不了解也毫无兴趣,他们坚守着乡村自有的生存之道,未知的冲击不可避免地会带来太多的不安全感。北川富朗没有放弃,带领团队回乡,与村民们一起生活。在漫长的说明与沟通之中,艺术的启蒙渗入了这片土地。最终与一家家农户取得合作,为艺术祭的开展争得了宝贵的空间。
2000年,第一届大地艺术祭成功举办。以6个市町村为舞台(后合并为十日町市、津南町),总面积达762平方公里,从7月-9月的50天时间里,展出了来自32个国家和地区的艺术家作品153件,观展总人数为162800人。像是一个奇迹。艺术家、游客、村民,每个人都很振奋,已然和这片土地融为了一体。艺术,是联系起这一切的纽带。
中国知名建筑师马岩松带领的MAD建筑事务所首次参与大地艺术节,改造了一条有20多年历史的观光隧道,作品名为“光之隧道”。
大地艺术祭的传统从此延续,每三年举办一次,从夏到秋为期50天,在众人的期待下创造了三年一度的艺术嘉年华。2009年,官民协作的实践开始,非营利组织(NPO)法人越后妻有里山协动机构成立,帮助艺术祭的开展和设施运营。这片原本沉寂低迷、濒临衰退的土地,注入了前所未有的生命力。每一届的到场人数直线递增,2018年达548380人。大地艺术祭不仅成了日本国内地域再生的典范,在国际范围内也称得上声名显赫。这些年来,各地类似的艺术祭层出不穷,包括同样在北川富朗策划下于2010年开始举行的濑户内海艺术祭。然而,大地艺术祭俨然已是先驱般的存在。
“人类是自然的一部分”是大地艺术祭一直坚持的理念,关于人与自然关系的思考,贯穿了每一件作品的始终。工作人员和艺术家们长期扎根于此,与村子里的老人们共同生活。通过对这片土地的理解进行创作,一件作品的诞生不是突兀地移植,而是像一颗种子的自然生长。
日本艺术家草间弥生的作品“花开妻有”。
这是一座没有围墙的展览馆,村镇的街道、场馆、田野都是展示的舞台,在看展的同时一定会融入当地的风土之中,感受不同地区在不同季节的自然之美,与本地人面对面近距离交流,获得与一般艺术展截然不同的乡土体验。想象一下,你看到一方田地的周围缀满了陶瓷艺术品,而艺术家本人正在给田里的作物浇水,抬头笑着和你热情地打招呼。村民们遇见了也跟你闲聊几句,从何而来,即将去往何方。与其说是看展,很多时候更像是一场置身于山野的艺术漫游,每一刻都可能有偶遇的惊喜。
各种各样的展品“散落”在约200座村落内,如同是对现代化效率社会的一种彻底对抗。你可以搭乘公共交通,一站一站地停下慢慢欣赏(车站也是展示舞台之一),也可以开车自驾,享受山路盘旋后最终抵达的艺术之境。但如果想一天看完,那一定是个不可能的任务。你要做的是忘掉城市里的时间,把自己交给这片土地,打开五感,感受空间的自然转换,体会一草一木、一砖一瓦的意义。展品并非都是期间限定,出自世界各地艺术家之手的约200件作品长期留存了下来,已经成为越后妻有的一分子。每一次的巡礼,除了当年创作的新作品之外,这些常设展品会一如既往地迎接老朋友们的到来。
“梯田”雕刻作品中正在劳作的农民们的人形剪影,形象地再现了耕田、播种、除草、收获时的姿态,还配上了透明的诗歌看板。
在松代町农舞台,远远就能看到矗立在梯田间的雕刻——正在劳作的农民们的人形剪影,形象地再现了耕田、播种、除草、收获时的姿态。这是俄罗斯和美国艺术家制作于2000年的作品,当时还配上了透明的诗歌看板。诗歌与雕刻完全嵌入了山林、梯田之中,并且在夏季和秋季所展现的景致必定不同。稻田里的作物在生长,山林的色彩在变化,这个名叫“梯田”的作品每一刻都不会重复。
松代属于丘陵地带,梯田众多,在日本全国都具有一定的名气。即便如此,在老龄化严重的当地,也面临着农业后继者不足的问题。看看全国的数据就很不乐观,农业人口是200万,只有IT人口的二分之一。当艺术延续进生活,通过艺术祭期间的展示,更多的人了解了该地的梯田资源。以此为契机,NPO法人越后妻有里山协动机构发起了梯田银行项目,从全国各地募集愿意来耕种、收获稻米的人,为当地梯田资源的可持续发展做出了一定贡献。
自2006年开始的空屋、废校项目,几乎成为了大地艺术祭的代名词。在艺术家们的巧思之下,越后妻有数目庞大的空屋作为艺术作品重获新生。一部分在展示后变成了美术馆,一部分则成了住宿设施。比较出名的一栋是脱皮之家,由150年的古民宅改造而来。由于长年使用地炉、炉灶,房子内部已经被熏到发黑。日本大学艺术学院雕刻系的师生便用雕刻刀,在柱子、地板、墙壁等所有能看到的地方进行“去皮”雕刻,展露出了这座老宅崭新的一面。据说前后花了2年半,经过3000人的努力才最终完成了这个作品。当我们置身其中,会不自觉地被布满整个房间内部的雕刻纹路吸引,目前脱皮之家也作为农家民宿接受预订。
位于松之山町的三省堂,原本是一所建于1875年的小学。1960年代学生人数开始减少,到了1989年学校终于结束了114年的使命。学校关闭之后,当地居民也在不断摸索着如何利用旧校舍,不至于让这个装满回忆的地方彻底废弃。在2006年大地艺术祭的契机之下,这座小学校舍作为“越后松之山体验交流设施三省堂”重新走入了大家视线。在这里不仅可以欣赏到阿根廷艺术家的常设作品“消失的冬天”,还可以留下来住几晚,体验一下上下铺的集体宿舍生活,重返青春的学生时代。客房都是由教室改造,共有80个床位,食堂、体育馆等设施健全,全年都会开展一些体验活动。管理员是由当地居民和志愿者组成,食堂的餐食都是村里的阿姨们利用山里的旬味亲手制作。
法国艺术家克里斯蒂安·波尔坦斯基和让·卡尔曼的作品“最后的教室”,复原了教室在漫长冬季被大雪封印时的黑暗场景。
日本艺术家北山善夫的“致死者,致生者”,在一所废弃学校中用漂浮的造型和展出的学生照片、毕业贺词等,为记忆注入了灵魂。
日本艺术家行武治美的“重构”,用数千枚圆镜覆盖废旧房屋,使之与自然环境融为一体。
不可否认,大地艺术祭的开展确实振兴了地域的活力。艺术家、志愿者、工作人员、游客的涌入,为乡村带来了新的价值观以及可观的经济价值。村民们的思想发生了转变,从完全不懂、极力反对,到主动参与、给游客们积极讲解。据官方统计,2018年的经济效益达到了65亿日元。还有一些附加效果,比如十日町市在艺术祭期间发起的免费移居体验旅行,截至2015年吸引了16名以上的年轻人安家落户。或许是受到了家乡日渐回升的活力感召,渐渐也有离乡的游子从城市回来,帮着父母照顾自家的生意。
然而,即便有新的人口进来,老龄化的趋势也并不能完全被阻止,这在一些方面已经造成了影响。利用空屋和校舍改造的住宿设施,当初都是由本地居民负责运营,十多年过去,很多老年人已经没有余力继续负责下去,或者是没法长期接待。因而,由NPO机构的员工主要担当运营的设施越来越多,应对的费用却也是一个大的难题。另外,虽然艺术创作都有一定预算,但是建筑物本身的改修和维持所需的预算却几乎没有。脱皮之家的改造工程花费了几千万日元,正是因为找到了认同的业主才能实施下去。诸如此类的问题,都是这个口碑斐然的乡村艺术祭必然要面对的关卡。
我和朋友在2018年的夏天曾去过大地艺术祭,在里山现代美术馆购买了相当于通票的艺术祭护照。这样就能不限制参观次数,一册在手即可从夏季一直观展到秋季,并且可以打卡集印。里面除了按编号显示各区域的展品及活动,有很大的篇幅都是食宿设施介绍,以及艺术祭专属的折扣信息。在十日町商店街的刨冰店,老板笑眯眯地向我们展示他那已经盖满了章的艺术祭护照,说每年都会去看展。墙上挂满了到此一游的明星签名,都是这家小店引以为豪的招牌。在接受了老板传授的攻略之后,我们拿着地图和护照出发,从车站到田间、山林,和遇见的村民们微笑寒暄,在大自然变幻的光线下感受艺术的气息。最后,已然分不清自己究竟是看展还是旅行。不过,也许都不重要,因为这就是大地艺术祭的用意所在。
正如北川富朗所说,大地艺术祭的初衷并不是艺术本身,而是通过“人”的活动增添当地的活力,让那些被遗忘的老人们开心,哪怕只是一瞬。
越后汤泽的富士音乐节
最近国内有一档音乐综艺《乐队的夏天》非常有人气。对于很多文艺青年来说,乐队与夏天早就是一个不可分割的符号。理由很简单,夏天是音乐节扎堆的大好时节。而同样在新潟的深山里,也有一个世界闻名的夏日音乐祭——富士音乐节(FUJI ROCK Festival)。每年7月的4天时间(包括前夜祭),世界各地涌来的10万观众汇集于此,为舞台上的重量级乐队欢呼呐喊,尽情挥洒汗水和泪水。狂欢结束后,人群褪去,现场不留下一点垃圾,被誉为世界第一干净的音乐节。
富士音乐节始于1997年,当时的举办地是在山梨县的富士天神山滑雪场。从1999年开始才改为新潟越后汤泽的苗场滑雪场,所以说这是一个有着23年历史的老牌音乐节,也是日本规模最大的户外音乐节。今年因为疫情原因没有如期开展,主办方免费在网上放送了3天的经典现场回顾,依然是引起了世界各地乐迷们的热泪盈眶。不禁想问,为何在偏离城市的山区也能制造出这么一个魅力超群的音乐节?
每年7月的4天时间(包括前夜祭),世界各地涌来的10多万观众汇集于新潟,为富士音乐节舞台上的这些重量级乐队欢呼呐喊,尽情挥洒汗水和泪水。
“穿过县境上长长的隧道,便是雪国。夜空下,大地一片莹白,火车在信号所前停下来。”诺贝尔奖作家川端康成的《雪国》里描述的名场面,地点便是越后汤泽。作为豪雪地带,境内有众多的滑雪场,苗场即其中之一。另外,这里也是有名的温泉地。大雪与温泉的搭配,从来都是难以抵抗的诱惑。因而,当地的观光季主要集中在冬季。像苗场这样的高海拔地区,营业时期一般从12月初可持续到4月、5月左右。不止是短期的滑雪体验,很多人也会专程赶来参加长期的培训课程,当地的旅馆在这段时间通常都是爆满状态,餐厅、温泉设施自然也不用说。
相对于冬季和春季的热闹,夏秋两季的越后汤泽则异常冷清。不少旅馆在秋天都会歇业,村民们忙着收割田里的稻米。而夏天,游人稀少,近乎于一个空白的状态。直到1999年,富士音乐节填补了这个 空白。
在这片人口过疏地举办音乐节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主办方SMASH公司从一开始就受到了很大的阻碍。村民们对于摇滚音乐节的印象并不好,觉得可怕而混乱,唯恐打乱了当地的秩序,纷纷投出了反对票。以社长为首的SMASH团队,为了融入当地,跟村民们一起喝酒、打高尔夫、游说沟通,最后才赢得了信任。继而在观光协会和町内会、自治会的协作下,富士音乐节的新风吹拂了越后汤泽的夏天。
鲍勃·迪伦2018年7月在苗场滑雪场的富士音乐节演出。
实际上这不仅仅是乐迷们的盛事,本地村民也都参与到了其中。每年的前夜祭,主办方都会招募村民们跳起苗场音头,招待远道而来的客人们,也是为当地的传统艺术提供展示的舞台。连接会场舞台之间的木板路,是经村民、观光协会、乐迷们的手共同搭建起来。这样一来,即便是坐轮椅的残障人士也可以自由地享受音乐的律动。现场开辟了专门的饮食区域,烧鸟、咖喱、披萨、拉面、啤酒等应有尽有,还有以本地乡土料理为主的苗场食堂。在音乐节现场,也可以将当地名物美食一网打尽。
每天的活动结束之后,撇去那些在现场露营的人以及当天回城者,还有很庞大的人群会留在周边的旅馆过夜。每年的这段时间,预订旅馆是一个拼手速和人品的游戏。这10万人次的到访,使得周围的住宿设施、餐厅、小卖部人头攒动,带来至少30亿日元的经济效益。这些外来人口没有留下垃圾,也没有扰乱秩序,而是留下了一个只有夏天才开启的乌托邦。
越后汤泽的滑雪场。
我也参加了2018年的富士音乐节,此前和日本的朋友们说起这个计划,往往都引来一阵羡慕。可见在日本人心中,这就是一个自由的梦。
实际到达越后汤泽后,比想象中还要人烟稀少。我所入住的旅馆离苗场有一段距离,在村子里走了一段路都遇不到几个行人。葱郁的稻田簇拥着房屋,在夏天的风吹拂之下划过好看的弧度。滑雪用具堆在屋前,滑雪学校的字样引出冬季的热闹遐想。
“我们冬天都住满了来滑雪的客人,夏天主要就是音乐节这几天啦。秋天不开门的,反正也没人,我们都要回去收割稻子。”老板娘笑着解释。女儿莉莎从东京回来帮父母经营旅馆,这些年越来越多的外来游客入住,可能也是需要会英语的她回来的原因。“你喜欢东京还是喜欢家乡呢?”“还是东京吧。这里太寂寞了,年轻人很少,朋友都早早地结婚了。”莉莎的脸上露出了一点点的落寞。我们互换了联系方式,约好了在下雪的季节来感受一下雪国。
本文载于《世界博览》杂志2020年第2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