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西县外,有一片由几个山头组成的荒芜之地,这里紧邻县城,却没有一丝人气,偶尔传来几声老鸦的叫声只会将四周衬托得更为冷清孤寂。
山风抚来,吹得遍地枯草沙沙作响,一座座土馒头遍布山谷沟壑,即使在六月阳气最盛之时,路过的人们都会感觉到头皮发麻,全身发凉,他们会逃也似的离开这里,不愿多作片刻停留。
此时,一阵“咚咚”的声音在山谷中回荡,山坳里一个土堆前,一个佝偻苍老的身影正挥舞着锄头将被野狗刨出来的残肢断骨又埋了回去。
然后,他背靠着土堆坐下,仰望着天上那一轮凄清的冷月。
一阵沙沙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他没有回头,这个时候敢到这里来找他的,除了老梁还能有谁,随即,一个豪爽地声音在耳边响起:“就知道你在这里!”
他懒洋洋地点了点头:"坐!"
老梁环顾四周,笑道:“得了,只有你才能坐在这样的地方看风景,我可不敢,回去吧。”
冰凉的山风刺骨,他捶了捶隐隐作痛的右腿,起身朝岩下的茅草棚子走去。
老梁紧跟其后,片刻之后,一盏昏暗的灯光亮起,老梁带来些酒肉,二人坐在桌前,三杯酒下肚,老梁望着他,欲言又止。
察觉到老梁的异常,他抬起仅剩的左眼凝视着他:“有事?”
老梁点点头,盯着他的眼睛:“他来了!”
听闻此言,他的脸上肌肉一紧,竟不自觉地抽搐起来。之前还浑浊不堪的眼球发出野狼一样的幽光,仿佛等待已久的猎物出现在眼前,他即刻就要扑上去,将猎物撕得稀碎。
老梁感觉到他浑身散发出来的杀气,立刻懊恼道:“现在,他的势力更胜从前,去哪里都有一群人跟着,你去找他,岂不是自投罗网,以卵击石吗?”
他没答话,端起酒杯轻轻一扬,只见一滴酒似飞剑一样凌厉地飞出,正中屋角一只过路的老鼠,老鼠还没来得及惨叫一声,便四脚朝天翻在了地上。
老梁看得目瞪口呆:“你...?”
“这些年,我躲在这里也不是白活的,上一次的教训还不够惨烈么?”
他扬起头,让老梁看看自己瞎掉的右眼。
他等待这个机会已经整整十年了,这一次,他是绝对不会再让那个小人活着离开。
他叫华昌,二十年前,他与师弟何信一同受雇于安阳府孙家堡的孙老爷家,孙老爷的商队常年行走于安阳与京城之间,为防盗匪,孙老爷便招募了一批武艺高强的江湖人士为商队保驾护航。
孙老爷与这些人虽是雇佣关系,但他为人侠义豪爽,礼贤下士,平时出门都是与大家同吃同住,丝毫没有东家的架子。
而当时的华昌和何信与众多学武之人一样,想要凭借自己的一身武艺在江湖上闯出一番名堂,成为一代大侠,可谁知他俩刚下山,现实就给了他们一记当头棒喝。
这何信性格冲动,常常与人打架斗殴,有一次,何信失手打死了人,华昌爱护师弟,甘愿为师弟顶下了杀头之罪。
而孙老爷恰好目睹了事情的经过,他为华昌的义气所感动,便出头为他二人做了证,证明当时是死者先动的手,再拿出一笔钱,替他俩摆平了这事。
华昌捡回了一条命,他立誓要报答老爷的救命之恩,自那以后,他俩便开始在孙老爷手下做事,这些年,他们跟随老爷走南闯北,立下了不少汗马功劳,逐渐成为了老爷最为信任的人。
十年前,孙老爷又带领着商队上了路,本来依他的财力和地位,已经用不着亲自带队,可这一次,朝廷要甄选一批绣品作为贡品,孙氏绣庄的绣品以色彩艳丽,富有立体感而远近闻名。
如果这次能被选上,那孙家的生意就会更上一层楼,所以,孙老爷亲自带着一箱子样品上京,届时,京里各路官员的打点都得要他出马才行。
一路上,大家细心照看着装绣品的箱子,可即便这样,这路上出的状况一直不断,那箱子经常会莫名其妙地从车上滚下,幸好华昌细心,次次都能化险为夷。
晚上,在客栈,孙老爷和华昌会单独将箱子放在二人居住的房间里,而何信则是带着大伙睡在大房间。
这天,恰逢孙老爷生辰,出门在外,也不便大操大办,晚饭时,老爷让店家准备了几桌酒席,一则为自己庆生,二则是犒劳大家这些天的辛苦劳累。
考虑到货物需要守护,明天还得赶路,大家也没敢多喝,吃完饭,便先后睡下了,而何信则以要给老爷庆生为由,又拉着老爷和华昌多喝了几杯。
半夜,一个黑影趁着屋里鼾声震天之际,偷摸着进了屋,直奔那装着绣品的大木箱,可一把大锁将箱子锁了个严严实实。黑影顿了顿,转身朝老爷的腰上摸去。
蓦地,老爷抓住他的手:“什么人?”
那人一愣,挣脱了就想跑,华昌已被这动静惊醒,举着大刀挡住了那人的去路。
主仆二人一前一后将来人夹在了中间,可他二人俱是四肢酸软无力,头上的冷汗涔涔地往外冒,意识到不对劲的老爷正要高声呼喊,来人已经一个扫堂腿将他放倒在地上。
华昌扑了上去,死死地将那人拖住。混乱之中,老爷趁机上前将那人蒙面的面巾一把扯了下来。
清亮的月光下,三人都愣住了,老爷和华昌异口同声道:“是你!”
来人见自己已经暴露,索性也不再掩饰,阴恻恻地笑道:“是我!”
老爷生气地斥责道:“何信,我待你可不薄啊!你为何要这样做?”
何信恨道:“呸,就你给的那点工钱,那叫待我不薄,你只是将咱们兄弟当作你的狗而已。”
华昌在旁边已经气呆了,他和师弟从小一起长大,没想到何信竟然干出这种忘恩负义的事,这让他以后还有何面目面对老爷。
他怒喝道:"师弟,你到底要干什么?"
何信答道:“你别管,本来我打算不知不觉将这事做了也就完了,现在既然已经被你们识破,那就别怪我手下无情了。”
说完,对着老爷就是穿胸一刀,可怜老爷一生侠义,最后竟死在自己人手里。
见到老爷被害,华昌目眦尽裂,再也顾不得同门情谊,拼死朝何信扑了过去。
而何信却不慌不忙地砍了自己膀子一刀,再趁势将那把带血的刀塞到了华昌的手里,然后他一面叫着救命,一面奔了出去。
睡在大间的弟兄们听到动静,奔了过来,恰好看见华昌拿着刀追杀着何信,而何信一见到众人,就躲在大家身后,嘴里还喊着:“师兄,你为什么要杀老爷呀?老爷待咱们可不薄啊?”
众人一惊,几个人赶紧进屋一看,只见老爷已经倒在了血泊之中。大伙儿赶紧将华昌围了起来,华昌头晕眼花,浑身无力,见到何信倒打一耙,更是气得说不出话来。
众人已经深信是华昌杀了老爷,纷纷叫嚷着要将他揪回去见官,华昌百口莫辩,如果被捉了去,必死无疑。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当务之急是保住自己的性命,日后才能为老爷报仇。
他一面与众人格斗,一面往外逃去,客栈的人也加入了追捕的队伍之中。
一时间,华昌身受重伤,狼狈不堪,一帮人边打边追,渐渐地来到一座悬崖边上,一直跟在人群之后的何信不知何时蹿了出来,趁着华昌不备,一刀砍在了华昌的腿上,再飞起一脚,将他踹下了悬崖。
之后的很多年,午夜梦回之际,华昌常常被何信那一双狞笑的眼睛惊得一身冷汗,他是个忠义之人,实在不能明白自小一起长大的师弟咋就能坏成那样子。
待他伤好了以后,曾经假扮成乞丐回到过孙家堡。经过打探得知,孙家生意上的对头罗氏绣庄夺得了进贡贡品的机会。而何信在不久之后也以与华昌是同门师兄弟,无颜再留在孙家为由,离开了孙家堡,去了济州府。
清代时期,卖官现象十分严重,各级官员的职位都是明码标价,离开孙家之后,何信立刻用一千两捐了一个知县,从此走上了仕途。
华昌将这一系列联系在一起,终于明白了一切。
一天晚上,华昌摸进了县衙,可他拖着一条瘸腿,哪是何信的对手,这一次偷袭,不但没能取了何信的狗命,反而让他失去了一只眼睛。
待他好不容易逃出来,却发现一路经过的城镇都四处张贴着抓捕他的海捕文书。
无奈之下,他只得躲进这人迹罕至的乱葬岗子,有那前来上坟之人见他又瘸又瞎,便给他留些铜板粮食之类的,而华昌无以为报,便替这些好心人看守墓地,有那无主的孤坟,他也时不时地培上一把土。
有一天,老梁有亲人过世,来这里修建墓穴,偶然遇见了华昌,老梁越看这人越是眼熟,终于想起这竟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只是他不明白,几年不见,昔日意气风发的华昌怎么会变成这副老态龙钟的样子。
很久以后,华昌才告诉老梁实情,听罢华昌的遭遇,老梁是既气愤又心疼。
老梁在镇上开了一间米铺,几次三番邀请华昌去自己家里同住,可华昌都拒绝了,他现在是朝廷钦犯,不想给老梁惹麻烦。
况且相比于人世间的丑恶,他更喜欢这里,至少这些荒烟蔓草间的枯骨不会费尽心思害人,所以,别人眼中的恐怖之地,却是他宁静的天堂。
老梁没办法,只得随他的意。而暗地里,老梁也一直在打听着何信的消息,听闻他的官越做越大,现在已经是济州府的知府。
这一次,官差早就敲锣打鼓四处宣传:知府大人要下来巡视,各级官员和百姓要做好迎接检查的准备。老梁认为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可他又担心依华昌的身手,还能报得了这仇吗?
此刻看到这死老鼠,老梁提着的心才略微放了一放。
两天后,何信乘坐大轿在众人的簇拥下来到了平西县,县衙外,官员和百姓已经齐刷刷跪了一地。
何信下轿,心满意足地看着匍匐在自己脚下的一众人等,这才是他所要追求的生活。待他摆足了官威,迈开步子,正要进入县衙之际,一个细微的声音破空而来。
何信暗道不好,想要闪身躲开,若是以前,这样的偷袭根本伤不了他分毫,可这几年,穷奢极欲的生活已经使他大腹便便,只听得“扑哧”一声,一枚钉子不偏不倚,正中他的心脏。
何信身形一顿,咚的一声扑在了地上。众人不知发生了何事,登时乱作一团。
晚上,衙役们都出去抓捕罪犯了,一个身影闪入临时搭设的灵堂,只见寒光一闪,人影又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待到守灵人过来,却吓得连声惊叫,只见灵堂上躺着一具无头尸体,一张纸贴在断头处,将何信当初的恶行说了个清清楚楚。
顶头上司死在了自己县内,按照律法,下面的一众人等都得受到严厉的惩罚,而这张纸的出现却让县令抓到了一丝生机。
他向朝廷上报了此事,说明何信本就是个忘恩负义的杀人凶徒,这次是罪有应得,朝廷派人来查了查,最后也就不了了之。
这个消息也传到孙家堡,这一天,孙夫人带着家人来给老爷上坟,以告慰老爷的在天之灵,待众人走近,却被吓得不轻,只见何信那消失的人头,正端端正正放在坟前的祭台之上,这个奸恶之徒,终于得到了他应有的下场。
清心故事集:讲古今中外,看人世百态。荡涤心底尘埃,才能清心静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