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湾溪水绿,两岸荔枝红。」提起这句诗,荔枝湾的形象随即浮现眼前。
荔枝湾对广州的意义,从荔湾区的名称由此而来便可知。早在两千年前,广州建城之初,就有荔枝湾。
历史上的荔枝湾,位于荔湾路驷马涌附近。
到了清代,广州的坐贾行商聚居西关龙津路一带,修宅邸,广植荔枝树,于是这一带的河涌被称为新荔枝湾。
荔枝湾的驷马涌旧址,已逐渐不为人知。而今大家印象中的荔枝湾,多指石雕牌坊后靠近龙津西路这一段。
两千年历史,荔枝湾命运曲折不断——从上世纪广州城的「中轴线」,到人人避而远之的「臭涌」,荔枝湾似乎气数将尽。
当大家都唏嘘不已,又传来荔枝湾复建的消息。《城市一天》专栏第四期,Livin广州来到曾红极一时的荔枝湾。
编辑部的Grasie在这附近生活多年,今次跟着她一起逛逛,看看荔枝湾如今的样貌。
逛荔枝湾一带,大多人会选择更近的地铁站「中山八」。但到了路面,只见批发商铺一字排开,实在好没意思。
倒不如在「陈家祠」下车。
横过熙熙攘攘的龙津市场,挤进被里三层外三层包裹的摊档,看着阿叔阿婶们将抢到的新鲜肉菜放入自己的手推小车里,早晨的街市好生热闹。
当然,选择走远路,更重要的是为了「源记」的一口绵薄肠粉。
方圆十里,无人不知「源记」。常见食客专程开车来觅食,每当有豪车转入华贵路的单行线,街坊们就打趣:「源记又来生意了。」
在「源记」,一眼看就得出哪位是街坊、哪位是慕名前来。不需看是不是拖鞋党,只要坐在位置等上餐的,准是头一次来。
「源记」的肠粉,做好就堆在一旁,自行认领,都是街坊邻里,不怕谁多拿谁的。
白天,学生压着上课铃狼吞虎咽一碟肠粉。深夜,夜班车司机收工必点一碗生滚粥。
店里只有肠粉和粥,从早餐直落到宵夜,一干就是30年。
广州人最讲意头,尤其是逢年过节。家家户户都会自己做「糕」,寓意「步步高升」。
有人看中这个商机,将当时荔枝湾广泛种植的马蹄加工成粉,做成一时无两的爆品。
人人都争先分一杯羹,于是在靠近荔枝湾的龙津西路,开满了大大小小的马蹄粉店。
时过境迁,如今踏入龙津西路,仅存的马蹄粉店乌灯黑火,冷清得很,似乎与传说中爆满的景象对不上号。
「耀记」马蹄粉的店铺,开了超过100年,现任掌柜告诉我们,这条街最兴旺时,曾有四十多家店专卖马蹄粉,现只剩不足十家,零星散落在街头巷尾。
仅存的马蹄粉店都会兼卖马蹄糕、马蹄爽,但「耀记」依然保持旧状。
被问到缘由时,他笑言不打算做成品,只想做好现在的事,也不知道还会做多久,只得见步行步。
现已不是每家每户都会自己做糕的年代,马蹄糕的手艺逐渐被遗忘,与逐渐消失的马蹄粉老字号一样,将成为附近街坊的集体回忆。
穿过龙津西路,不知不觉就逛到泮塘五约。
900年前,在荔枝湾最繁盛的年代,泮塘五约应运而生。大时大节,村民聚在村前空地,煮大锅饭,过团圆节,热闹非凡。
时移世易,这条闹市中的岭南古村大多人去楼空,年轻人外出、老人家留守,仍住着的原居民少之又少。
房屋或是被廉价出租成为仓库,或是被加上厚重的门锁,或是被征收推平,建筑残骸随处可见。
直到进驻了的咖啡茶馆、文艺小店、艺术展览,泮塘五约的生活气息发生了变化。
新开的咖啡店,青灰色瓦房与原木元素结合,融合在民居屋群中。
店里咖啡师正在调制手冲咖啡,咖啡飘香混着米饭香,对面的人家正在摘菜准备午饭。
被标记「危房」的建筑,虽外墙已被大面积粉刷翻新,但脱落的一角,仍能看出断壁残垣的痕迹。一旁文艺小店的鹅黄色套椅,与之形成鲜明对比。
年轻男女在古屋前拍照打卡,还没来得及按下快门,屋主推门而出,手中的收音机正播到「原文再续书接上一回」。
这样相互乱入的情景,在泮塘五约十分常见。村民似乎见惯不怪,依旧照常与邻居街坊聊天八卦,选择用包容的方式,接受新变化。
从泮塘五约一直往东,便逛到了荔湾湖公园。
作为广州市第一个公园,荔湾湖在上世纪中旬,由街坊们义务开挖,成为当时被过度开发的荔枝湾的延伸。
湖泊水面波光粼粼,亭台楼阁掩映在碧波绿影之中,好一派岭南园林风光。
若时光倒回清代年间,还有一个私家园林坐落于此。
清代富商多聚居于荔枝湾一带,潘仕成也不例外。
他一气买下几百亩地,修亭辟湖,建成当时私家园林之最的「海山仙馆」。曾多少文人雅士、名媛望族都相聚于此。
可惜潘仕成生意亏损而最终破产,他的园林也被官府没收肢解拍卖,一代名园就此消失无迹。
现在的「海山仙馆」由1998年重建,广种荷花,撕下私人重地的标签,成为附近居民茶余饭后的可去之处。
虽不是荷花季节,当我们到达时,新「海山仙馆」不像是近期有修缮的样子——
池塘杂草重生,往年的莲蓬伴着大片的黑褐色斑块半浮在水面,只剩几只水鸭还在水里寻找最后一点食物。也许当年被肢解拍卖时也是这般光景,不胜唏嘘。
小时候无论去哪,外公都宁愿走远路而绕过荔枝湾。外公说臭涌气味十分难顶,尤其是雨水多发的季节,离远就能闻到酸馊味。
外公口中的「臭涌」便是荔枝湾,以致一度以为荔枝湾就是条排污渠。
后来才知道,原来在上世纪中旬,才砍掉了两岸绿植建起房屋马路,荔枝湾被埋在地底,渐渐成为排废水之处,才使得昔日一代园林胜地陨落。
荔枝湾的前世今生,牵动着整个西关的兴旺。被冠以「臭涌」之名大半个世纪后,荔枝湾因复建逐渐恢复昔日的人气。
河畔一侧搭起了粤剧戏台,每日两点半准时上演「广式Live Show」。
公公婆婆们还没到点就担定凳仔,路过的小年轻也不禁放慢脚步。
河畔的另一侧,新开了不少咖啡茶室,原本工坊就是其中之一。
推开充满西关特色的满洲窗,一副岭南水乡风情画尽在眼前。窗外湖水碧波荡漾,喝一杯冷萃咖啡沁人心脾。
年轻男女纷纷前往打卡,晨运完的新潮老伯,亦成为店内常客。
去年有很长一段时间,每周必有一个下午会逛到荔枝湾,坐在亭子里发呆放空。
阳光透过大榕树撒在水面,闪动着粼粼水光。远处隐约传来粤剧丝竹声,余音袅袅。远离城市喧嚣,悠然而美好。
走出荔枝湾,沿着骑楼往多宝路方向走,一路上见到不少西关旧宅,其中最引人瞩目的就是「西关大宅门」。
700多平方米的世纪豪宅,横跨了7个铺位。目测10米高的西式拱形门头,仍挂着两只铺满灰尘的红色大灯笼。
应是当时某位官僚富商一大家族的居所,只是现在大门紧闭,已无人居住,主人也不知所终。
广东人对西关大屋的印象,许多都来自《外来媳妇本地郎》。但其实只有面积达400平方米以上才能称为西关大屋,平民住的大多外观相似的竹筒屋。
在「西关大宅门」对面的整条宝源路,仍保留着不少竹筒屋。或因战乱,或是移居他乡,同样现已大多无人居住。
但仍能从生锈的复古窗花,残存的趟栊木门,一幢挨一幢独立建筑的整体布局中,依稀感受到旧时老西关的繁华盛世。
小店的珍姨原是下岗工人,20年前下岗后便做起雪糕生意。来帮衬的都是路过街坊、附近学生。
每逢午休放学的时间,都会看得见附近第100中学学生的身影,几乎将雪糕店当成第二饭堂,陪伴着他们一起长大。
甚至有学生情侣,毕业后专门绕回雪糕店拍婚纱照。
谁曾想到,自从荔枝湾复建后,雪糕店竟成为新晋网红打卡点。
面对突然走红,阿姨笑言,也还是照平常那样开工,朝八晚八,阵风吹过后,一切又会变回原样。
排队爆满也好,门可罗雀也罢,阿姨都平常心对待。
印象中,这么多年来,只要在附近,就定会顺带捎上一个双球雪糕。手工雪糕蛋筒仍是童年的味道,温热松脆,蛋香味十足。
还没到七点,津津菜馆的客座已经摆出门前过道,另一头的等位区也已坐满。这般门庭若市,在津津菜馆每天都会上演。
火爆至此,不是因为味道有多好,而是大多习惯了这里,被当成日常饭堂、宵夜吹哨地。
王姨在附近长大,搬去天河后,仍时常与旧同学在这边聚餐。每当微信群约饭时,都不用说店名,就知道又是老地方等。
都说老字号服务态度不大好,在津津菜馆,食客被呼喝的场面屡见不鲜。
食客与店员的沟通,像是相识多年的朋友,相互开玩笑的场景经常发生。
当然偶尔也会推销推销新菜式,食客摆摆手就明了,更不会hard sell。
去荔枝湾必经的十字路口旁,有这么一家士多,平日经常帮衬,却从不知店名是什么 。
多年来一直以「街口间士多」代称——
「下午两点半,喺街口间士多等。」
「出嚟坐下啦,就街口间士多。」
……
好友也形成默契,不用发定位,就知道趿着拖鞋走出来。
曾有人问:「荔枝湾一带有什么夜生活?」思考了许久,不知该如何回答。
确实荔枝湾的另一头,永庆坊的那侧,新开不少清吧,伴着音乐享受微醺,相当惬意。
但不知道为何,仍是喜欢坐士多。尤其是起风的晚上,两支大啤、一包花生,能与好友畅谈整晚。
荔枝湾的复建,是传统文化的延续,还是新式文化的入侵,至今仍然争论不休。
想起高晓松在一档节目里说过,一座城市的文化底蕴应该从动态去看待,「冲淡」就是文化进步的一部分,或者叫演变。
荔枝湾确实已「年老」,眼见泮塘总站始出的66路车开得比步行还慢。
旺记烧腊、明记屎坑粉,周围能叫得上名的店铺都已年逾三十。
而新开的原本工坊、陆羽茶室等,引领了西关风情的沉浸式体验。
星巴克也选址荔枝湾,特意打造岭南风情浓厚的臻选店,现代潮流与传统文化迸发出新火花。
兴许这两千年来,荔枝湾正是一直被「冲淡」,才有演变成现在我们看到的样子。
而这种文化的「演变」,终将永无止境地进行下去。
撰文:回南天没袜子穿的G
编辑:回南天还要醒来的L
摄影:回南天要烘衣服的的Santo
设计:回南天衣服没干的郭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