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到春分，就想去郴州安仁永乐江镇。这里留存着全中国独有的二十四节气“赶分社”民俗。每年春分，全国各地的人们循节气而来，赴一场春日盛会。
近两年，因新冠疫情影响，安仁“赶分社”活动取消。但在永乐江镇，没有了繁杂的祭祀和热闹的赶场，人们仍然遵循千年传统，用最朴素的草药猪脚汤作为春分的“仪式感”。
春分，我们如约来到永乐江镇，等来一碗熬制两天一夜的草药猪脚汤。这碗药汤下肚，唤醒休憩一冬的人们，小镇一年中最盛大的春耕拉开大幕。撰文/本报记者伍婷婷
春分“赶分社”民俗全国唯一留存
春分节气，是湘南小城安仁的高光时刻，这里是全国唯一留存了春分节传统的地方。每年春分前3天，全国各地的人们陆续涌入这座小县城，参加一年一度的赶分社活动。
从宋代开始，安仁人为了纪念炎帝神农“制耒耜奠农工基础，尝百草开医药先河”的伟大功绩，兴起了在春分节前后三天祭神农、祈谷丰、兴药市的一系列活动。这一活动延续千年，由安仁本地波及方圆十余省数百县乃至东南亚地区，形成了独特的春分赶分社。2014年，农历二十四节气“安仁赶分社”成功列入第四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项目名录。
安仁赶分社特意用“赶”字，因为春分节气，当地人不分年龄、不分民族、不论贫富，把身边的事情暂时放一旁，从四面八方赶到县城进行祭祀和交易。“分”字也有来头，除了指二十四节气的春分节气外，还表示在这一天，无论大人小孩，都能“分”（交换）到一些东西。
旧时安仁赶分社在永乐江边的南门洲进行，活动通常持续半个月，比过年还热闹。来参加赶分社的人们可去神农殿参加祀神祈谷仪式，还可以观看各地民间艺人唱社戏。这半个月内，永乐江边踩高跷、打渔鼓、玩杂耍、走旱船、布袋皮影戏、龙狮舞、晚上放河灯等各种民间艺术渐次登场，让人目不暇接。在安仁赶分社，“赶场交易”最具人气。每到春分节气，南门洲被农耕工具及日常生活用品、中草药交易、各种小吃摊等填满，无形中成为湘南最大规模的墟场。“现在的南门洲消失了，那里筑起防洪大坝，现在还是永乐江国家湿地公园的范畴，大家赶分社都分散到县城的大街小巷里‘赶’了。”安仁县委宣传部新闻中心工作人员谭利柄介绍。
安仁“赶分社”在当地又称“药王节”，这期间，药材成为不可替代的主角。安仁作为闻名远近的“药香王国”，得益于它得天独厚的地理环境。处在北纬26°的安仁，位于井冈山南部，是半山半丘陵区。当地的小气候是各类药材生长的理想居所。据不完全统计，安仁中草药有910多种，正式纳入中药入药品种的蕴藏量达160吨。传说神医华佗慕名来这里治病配方，医药学家李时珍来这里采集医药修改完善《本草纲目》。在当地，甚至还有“药不到安仁不齐，药不到安仁不灵，郎中不到安仁不出名”的千古佳话。每年春分前后，石头坝药材市场最为热闹，鸡血藤、黄皮杜仲、红牛膝、满山香、接骨木、牛蹄风、大小活血等各种原生态的中草药堆积如山，更有江西、广东、广西、湖北、贵州等外省药商赶来交易。当地人也趁此机会，将一整年家用的草药配齐。如今，安仁将赶分社习俗打造为“中国·安仁春分药王节”，融文化、商贸、科技为一体，在传统节庆的基础上，弘扬药文化，打造药产业，为古老的赶分社注入了新的活力。
近两年，因为疫情原因，安仁“赶分社”大型盛会并未如期举行。但在春分节气，仍有外地人赶来奔赴这场春日之约。我们也循着往年“赶分社”的足迹，去往神农殿、县城大小赶分社街巷、稻田公园等，这些地方虽然没有往年热闹，但当地人依然遵照传统，零零星星前去祭祀，那些农具、中草药专属领地，也偶尔可见新鲜的草药、农具上市。相信下一年，安仁赶分社的热闹又会回来的。
几十种草药熬制的猪脚，猜是什么味？
如果四季有味道，永乐江镇的春天一定是草药味的。喝下第一碗草药猪脚汤，这里的春分就来了。
春分到安仁赶分社，最重要的一环是“吃药开耕”。当地人遵循祖辈世代口授相传，将一碗草药猪脚汤发挥得淋漓尽致。这碗药味浓郁、苦中回甘的汤药看似黑暗料理，实则将时令和食材拿捏得恰到好处，最能体现“春分”调和、平衡的本意。
春分前一周，79岁的陈赞文的手机就响个不停，不断有省内郴州、衡阳、长沙、株洲,以及省外广东的陌生号码打进来，想让他做草药猪脚汤。陈赞文捋直齐胸的白胡须，委婉拒绝远方的生意。
“熬草药猪脚汤太多讲究了，不能轻易答应。”作为郴州市药膳食俗非遗传承人，熬制草药猪脚汤是他的拿手好戏，但今年春分，他只打算熬一锅，和家人分享。
草药猪脚汤是安仁人一年四季必备的药膳，通常根据四季气候不同、身体所遇病痛不一来调配药材。春分前那碗草药猪脚汤是当地春耕前的“仪式”，家家户户都有自己的秘方。有的人家只用几味药材熬煮，有的配上二十多种药材，但不管用料多寡功效如何，适合春分熬煮草药猪脚汤的草药必须是陈年草药。“草药都有脾气，不同年份的功效并不一样，用不好适得其反。”陈赞文家祖辈都是民间中医，到他这辈至少传承了四代人。他遵照祖辈传承下来的药方，从自家药房分拣出春分熬煮草药猪脚汤的药材，牛蹄风、五味子、月风藤、土杜仲、小活血……几十种药材摆满一簸箕。“这些都是陈年草药，有些甚至用酒炒了7次以上。”安仁的春季多阴雨，空气湿度大，他摆放在簸箕里的草药几乎都有祛风除湿、活血生津的功效。
将这几十种陈年草药倒入柴火灶上的大锅中，加入清水，陈赞文用手轻轻将草药拍入水中浸透，让草药自然苏醒。趁草药醒发的间隙，他又带着徒弟去往熊峰山补充来年炖猪脚汤的药材。春分节气，山中的大风藤和牛蹄风长势最好，它们都有祛风除湿的功效。尤其是牛蹄风，抽出嫩叶时，叶尖分出叉口，叉口较浅时，它像牛蹄子，叉口更深些，它像燕尾，当它的叶子如燕尾时，正是春天燕子归来时。“牛蹄风就是春分前后采的。”陈赞文循着往年采药路线按图索骥，在山脚处找出牛蹄风，每年采药时，这种藤蔓药材都要看枝节，要留存离根部2米的那段。这是采药人和药材之间约定俗成的契约，这次他又留存一大截，等明年继续采。大风藤则野蛮得多，它爬上大树，缠绕在几棵楠竹之间。采它则需要两人通力合作。徒弟砍开荆棘，陈赞文理顺大风藤根部，留出离根部2米的藤蔓，明年继续生长，砍断的大风藤随即弹出地面。两人立马像拉绳索般拼尽全力将缠绕树顶的藤蔓顺势扯下。这些新采的药材都要在山中团成圈才可出山，这是采药的讲究。在这片山林里，陈赞文搬出祖传的采药诀：芳香中空善治风，对枝对节善治红，有毛有劣能消肿，二面浆多散毒功。但春日刚刚复苏，采药诀里的药材大部分还未苏醒，采好大风藤和牛蹄风后，师徒二人打道回府。
大锅里的几十种草药经过半天醒发已经饱胀开来，陈赞文整理好弄乱的胡须，点燃柴火。熬煮草药猪脚汤的药汤，需要漫长的等待。草药得熬煮、过滤两次，才能将其中的药效激发出来。每一次熬煮，火候都至关重要。第一次熬煮，大火必须连续烧三四个小时，直到草药在沸水中滚透，继而转中火，再转文火，这是个漫长的过程,大概熬煮8小时。过滤第一次熬煮的汤药,过滤完的药渣继续加水，同第一次熬煮一样，经过火候的反复变换，煮透药材，再一次过滤。陈赞文拿捏着草药熬煮时间，添柴、减柴，一切凭经验进行。而经由两次长时间熬煮、过滤，这些个性十足的药材打磨掉脾性，一起温柔地化成浓浓药汤。这时候，陈赞文将两次熬煮过滤的药汤合在一起，重新倒回大锅，“陈年药材需要醒发、熬煮、过滤，只有反复这样，才能逼出药性，发挥药汤本身的功效。”这些浓郁的药汤重新入锅，又将进入下一轮锤炼。
猪脚凭啥是主角？
药汤入锅，轮到另一“主角”——猪脚登场。
陈赞文熟稔地将猪脚切成小块，只等药汤沸腾下锅。入药汤的猪脚是当地喂养至少一年以上的土猪，这样的猪脚和药汤合炖，滋味更足，才不至于未出锅就化渣。
为什么草药一定要与猪脚合炖？安仁当地流传一段跟“药圣”李时珍有关的传说。据传李时珍熬制草药猪脚汤，治好了不少“打摆子”的人们,不但恢复了病人的元气，还让人们浑身有使不完的劲。于是，这道草药猪脚汤流传至今，成了安仁人每个季节必备的药膳。
尤其春分节气，它更成为安仁药膳的文化符号。陈赞文知道除了这个传说，他家祖辈留下来的方子也约定俗成的用草药炖猪脚。“在旧时，猪脚是难得吃到的荤腥，用它和草药炖煮，荤素搭配，大概也是中医讲究的调和、平衡。”陈赞文徒弟谢冬莲解释。草药提供不了太多的能量物质，它通过与水熬煮逼出药效，单喝汤药常常会感觉“刮油”，而猪脚的加入，可以在中间做调和。
和猪脚同时下锅的还有“最佳配角”——小黑豆、陈年高粱米。这是陈赞文最看重的两种材料，为了这锅草药猪脚汤，他每年都要种小黑豆、高粱。“这种小黑豆是少有的药豆，我们当地都快失种了。”他说小药豆入锅，药效更明显，而高粱米必须用陈年的，新年的高粱米容易胀气，加入药汤会起反作用。除此之外，他的草药猪脚汤里还会特意放入几十个剥壳的鸡蛋，除了增味，更多的预示家人团圆。这些材料在大锅中融合、翻滚，慢火细炖一天一夜后，呈现出黑褐色。陈赞文用铁铲在大锅翻搅几次，猪脚随药汤浮出，用铲子轻轻一碰就Q弹十足。此时，经过锤炼的汤药不只是单纯的药味，更多的是夹杂粗粮的浓香。这时，草药猪脚汤可以出锅了。
对安仁人来说，草药猪脚汤出锅就是一大家子团圆的时刻。陈赞文家也不例外，他们算着猪脚汤出锅的时间，备好一大家人的饭菜。冒着热气的草药猪脚汤盛在一个个特制的土陶碗中，9碗汤放一个茶盘里端上桌。他拿出家中的甜酒酿作为药引，每一碗放入一勺，再次激发草药猪脚汤的药效。这些讲究的细节完成，才可以吃草药猪脚汤。因为不能放调料，草药猪脚汤本味微苦，药味浓郁，初次接触它的人大多有抵触情绪。但好在有甜酒酿，如果实在难以下咽，可以在汤药里多加几调羹甜酒酿来中和苦味。
草药猪脚汤在安仁当地可作为餐前汤，但大部分人用来当饭吃。“我们春分吃草药猪脚汤就如同过年，都要一家人到场的，吃了这碗草药猪脚汤就要下田干农活了。”谢冬莲介绍，春分吃草药猪脚汤是开耕播种的“仪式”，下田干活的劳力吃了草药猪脚汤开耕，在水冷泥深的田地里不易患风湿。
吃完草药猪脚汤，永乐江镇的人们开始繁忙的春耕，有的犁田种秧苗，有的种苞谷，有的给果树追肥。这时，也是安仁烤烟移栽季，陈赞文和老伴、徒弟一起，去往南湖村帮忙移栽新一年的烤烟。
撰文/本报记者伍婷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