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我家不远，某县一商人开了个酒楼。这酒楼就是一栋三层小楼，掩映在绿树丛中，在寸土寸金的城市里，自然金贵无比。奇怪的是，一楼大堂几乎没摆什么桌子，尽是一些泡茶用的木头茶台，都是很大一块，看着壮观。墙边竖着一些柜子，装茶和茶具。总之，乍看不像个馆子，却像个一些附庸风雅的小老板布置的办公室，必有整套的茶台茶具。上得二楼，才知道别有天地，一溜儿包厢过去，都是大包厢，桌子是自动旋转的大圆桌。
老虎菜
过年期间，商人大摆宴席，宴请本县在邕的一些退休官员和生意人。官员在任时起码处级以上，生意人则是全县老百姓都知道名字的“老板”。我有位长辈，是这个县的人，应邀出席，非要带我去。他辈份高，带个跟班自然无人敢于置喙，那天刚好没事，就跟他去了。我是个好吃之徒，也见识过不少食客。这一桌饭有十几个人，有些人的吃相，那股凶神恶煞的气概，好像在报国恨家仇，实在吓人，却是见得不多。
说白了，这一桌不过是他们这辈子吃喝的一个惯性延续下来而已。无论做官还是做生意，吃喝都是一项重要内容，很多工作就是在觥筹交错间完成的。吃吃喝喝的场面，他们自是司空见惯。倒是我自己，原以为自己见过些世面，这晚上却大大开了眼界——一桌吃下来，饭菜没用几个钱，酒钱起码十倍以上。几乎都是老头子了，还喝那么厉害。
五谷杂粮
这馆子的菜，以粤式风格的南宁菜为主。不是粤菜，而是受粤菜影响很深的本地菜。南宁中档档次的馆子，大多是这种菜。纯粹的粤菜，要求高，一般的厨子很难做得好，请真正的粤厨价钱又太高，而且粤菜要做好，成本也高。到时候定价必定要高出不少，不适宜南宁的大众消费水平，影响生意。但南宁饮食确实又实广东影响很大，两地食材产出也差不多，从烹调到口味，均有明显的粤菜风格。这本来没什么，借鉴一下，提高水平，也能做出有自己特色的好菜来。但我们这晚上吃的菜，就太一般了。
我个人有个视为宝贵经验的看法，不管哪个地方，中档馆子的菜，一般有两种。一种是每一个菜吃起来，都觉得味道还行，但出了门一个都不惦记。另一种是有些店确实有几个菜非常拿得出手，就为了吃那几个菜，找地方吃饭时，说不准就选这个店。原因很简单，中档馆子的投入相当大，不认真经营亏不起。认真经营的第一要务，就是起码菜味要好，服务倒还在其次。所以，哪怕做不出太叫座的名菜，也都是精工细作，吃了不觉得冤。有本事的店，请到好厨师，能拿出几个让人忘不了的菜来；纵然做不到这点，也会认真操弄。相形之下，这晚上我们吃的菜，倒有点像是糊弄。
净炒茼蒿
我不知道这晚上大佬们吃出什么感觉，但吃人家的多半不会讲难听的话，而且他们好像也志不在此，菜大多没怎么动，集中精神搞酒。酒全是茅台，原来老板备的两件白酒一瓶都没打开。这些客人你提几瓶我提几瓶，居然一共提来了十五六瓶茅台。现在茅台酒公布的零售价是一千四百多块钱一瓶，但据说没出到三千块钱，买不到。反正我没买过，带酒来的人，估计也不是自己买的。喝到最后数空瓶子，十来个人总共喝了十二瓶半，所以我说开了眼界。这桌菜充其量千把块钱，喝掉的酒折价的话，起码过万。后来我那长辈跟我分析，这些酒大多是各位以前在位时，吃喝管得比较松，很多饭局动辄就是整件整件地上茅台。当场喝不完，司机会捡回车后厢，天长日久就攒了不少。逢年过节，有些人情来往，送酒也不奇怪。不少老官员，是有些库藏的。遇上这种聚会，正是要拿几瓶出来显摆的关头。一来退下来那么久了，还有人请饭；二来，还喝得起茅台。其实，现在在任的厅级、处级官员，喝茅台可能还没他们方便。
现在复盘一下，看看这千把块钱的菜，都吃了些什么。
饭豆莲藕筒骨汤
汤是饭豆莲藕筒骨汤，这是很家常的汤，在家里就能炖出很美的味道。这年头很多中档馆子，很善于推出这种家常汤水，做得好的话，也实在喝得。不像前些年，动辄拿些鳖甲野味之类的东西唬人，价钱是上去了，但喝着索然无味。我曾在一湘菜馆喝过一道肉末打的汤，没什么其他食材，但连汤带肉很快被瓜分一空，价钱也不便宜，一百多块钱，那才是伪装成家常样的好菜。但今晚喝的筒骨汤没到这境界，肉腥味是闻着一些，莲藕的味道我硬是尝不出。
干炒柠檬青头鸭
干炒柠檬青头鸭。青头鸭又名芝麻鸭、花头鸭，是南宁周边最多见的一种土鸭，经常养到六七斤大，皮薄脂肪少，肉质没有泥膻味，味道较清淡，细嫩而柔韧，味道鲜美。柠檬鸭则是南宁地方名菜，几十年前林场家属发明的一种鸭子吃法，用腌渍的老柠檬配鸭肉炒或作白切蘸料，味道酸爽开胃，很爱欢迎。南宁开了不少柠檬鸭店，很多馆子也备有这道菜，寻常得不得了。但这晚上吃的，明显过火了，柠檬和各种酸料调制下，本应形成一股醇厚的咸酸味道，深深沁入鸭肉中，但这这晚上的所谓柠檬鸭，几乎吃不出来这种感觉来。
海猪肉煎粉肠头
海猪肉煎粉肠头。海猪是沿海农民专门用海里植物和小鱼小虾等东西喂养长大的猪，由于从小到大都吃这么补，海猪肉的肉质紧致而细嫩，味道鲜美。粉肠头是猪粉肠最好吃的一截，不容易见到，非常厚实,一层油包裹着，吃起来很脆口。这道菜取海猪肉的五花腩，和肥美的粉肠头，腌制后加油盐干煎而成，味道干香，都有一股咬劲，耐嚼，下酒极宜，我觉得是这晚上少有的可堪一吃的菜。
美极明虾
美极明虾，讲白了就是油爆大虾。两广人吃这种虾，一般是白灼上桌，剥皮后另蘸调料吃，取其原汁原味的生猛鲜味，不知道这晚上怎么整成了北方做法。我吃了一个，怕手上沾油，连剥皮都不动手，整个塞进嘴，用牙齿撕开，吃掉虾肉再把皮吐出来。嘴里尽是一股油盐味，几乎闻不到虾味。
蒜茸粉丝开边蒸带子螺
蒜茸粉丝开边蒸带子螺。带子螺算是家常海鲜，做起来不麻烦，怎么弄都行。加蒜茸粉丝蒸，是比较爽口的吃法。厚厚一层蒜茸，把所有腥味都掩盖了，先用油炼过的蒜本身的香味却浓郁无比。粉丝本无自己的味道，把螺肉的鲜味和蒜茸的香味悉数吸入，很是诱人，而且吃起来口感柔糯。螺选得比较好，都比较肥大，厚墩墩一砣肉，很有咬劲，须得用力多嚼几下，很满足人。
小炒黄牛肉
小炒黄牛肉，本应是湖南菜，但炒得辣椒和牛肉有些脱节。牛肉似乎有些过火，吃起来又硬又发渣，辣椒却像没炒透，脆生生的，两者没能浑然融合。这道菜要是做得好，牛肉应该是软嫩多汁，辣椒软烂出味。连辣椒带肉送进嘴，吃着才是滋味。
姜葱炒鱿鱼
姜葱炒鱿鱼，也属常见菜。但这一碟菜，用的姜是腌制过的酸姜，鱿鱼切成圈。这个菜实在不用什么手艺，但我觉得光吃酸姜，还要爽口去腻，比鱿鱼圈好吃。鱿鱼圈给炒得干巴巴的，吃着发渣。
风味炒牛杂
风味炒牛杂，猪、牛的杂碎、下水，是南宁馆子一大候选食材，很难说哪个馆子会完全没有这东西。而牛杂碎又是广西一道著名大菜，各地炒法不一，来了的客人都能欣赏。比如玉林的爆炒牛杂，桂林的牛八宝，南宁本地则以老友牛杂出名。老友牛杂是用当地著名的老友粉的佐料和做法做成，也即加酸笋、豆豉、蒜茸、辣椒末一起爆炒，非常入味。但这晚上是风味炒牛杂，也就是一般的爆炒，比较有特色的是同样加了不少酸笋和腌山黄皮，味道咸酸，而且非常入味，火候也还把握得好，吃起来非常脆口。菜汁拿来拌饭，很是美味。看来这厨师还是有两下子的，有些菜做不好，多半是不怎么用心。
剁椒鱼头
剁椒鱼头。这本是人尽皆知的湘菜名菜，但这晚上遇到的，也太马虎了。南宁的饭馆，不管主打什么风味，通常会有几个著名的川湘家常菜，大概是供客人下饭。湘菜里的小炒肉、蒸腊味，吃菜里的回锅肉、麻婆豆腐、水煮牛肉，即扮演这些客串的角色。在粤菜风味的馆子里遇上剁椒鱼头不稀奇，稀奇的是做得那么难吃，下那么多辣椒，连腥味都掩盖不住。做得好的剁椒鱼头，咸酸辣味兼具，口味浓生，衬托出鱼头肉的嫩滑鲜美。现在吃到的，鱼肉连咸味都不怎么能吃得出。
番茄焖豆腐
番茄焖豆腐，其实是焖豆腐丸子，豆腐里面是填了馅儿的，肉末加其他素食材搅成的馅儿。这道菜算是做得不错，很受欢迎，转到我面前只剩一颗了，还是主家特意叫留给我的。番茄切丁下油锅，炒至几乎成酱，再下豆腐丸子焖熟，起锅即成。豆腐本来有独特的豆香味，里面的馅又自有鲜美之处，在番茄汁甜甜酸酸的衬托下，甚为可口。
粉角
粉角，出自桂东贺州市，用米浆蒸成的粉皮，裹上馅儿蒸熟，原是一种和米粉一样的街头吃食，馆子里引进，当主食，一个就能略有饱意，喝酒前搞一两个垫肚子，很灵。这种米浆蒸成的粉皮，口感爽脆，里面的馅多是半肥瘦的肉丁，拌上笋丁、香菇、马蹄之类切的丁，味道也很爽口。作为主食，既美味又清爽，比通常充当主食的炒粉或米饭都更受欢迎。
其他还有些素菜，也是一般。素菜做得好，关键在火候，这些菜的火候都不太对头。
就这么些菜，并没用到特别昂贵或特异的食材，就算再打上一笔豪华装修的环境成本，充其量也就千把块钱的水平。这晚上是老板请客，没人充当冤大头，也没人提意见。要是我作主，绝不到这种店请客。但在我的吃喝生涯中，真的光顾过不少类似的馆子。环境很排场，菜摆满桌，但都味同嚼蜡。电视剧《潜伏》里，有句废话，“有一种前进叫做后退”，套用这个句式来评价这种馆子的菜，可以这样说：“有一种美食叫做难吃。”
但这种馆子，往往成为小官员、小老板定点聚会之地。有时候，回顾一个馆子的发迹中或败落史，有可能追溯出时代车轮的印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