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经常听到有人说，去欧洲旅行，住在一个多少年的啥啥古堡改成的酒店，啥啥都是古老的之类的话题；在各种旅行风景照片里，各种欧洲中世纪古堡也总是会在其中出现，像红灯区街边妖娆的应招女郎一般，朝路过的人抛着媚眼儿，希望用她的怀抱，换你兜里的钞票。已经全都没有了古堡这种建筑应有的庄严和神秘。
我记忆中也有一座古堡，纯中国古堡，这样的房子也许比如欧洲古堡那么漂亮，但是那种全部石砌墙体的建筑，没有一处和中国其他类型的建筑相似，即使是已经有些残破，但是通过它整体高大结实的身姿，以及各种建筑细节，比如小小的窗户，城墙上的箭垛子和射击孔，除了称呼它为“古堡”，找不到更合适的称呼了。
古堡矗立在黄土高原的一角。原主人因为什么废弃了它，早已不可考证，然而或许是一种缘分，我在一个晴朗日子，是6月天气里，石榴花开得最红的时候，遇到了这座古堡，也遇到了豆蔻年华的记忆里，最美的，永恒的风景。
美术小组准备了很久的野外写生终于成行。我们的美术老师是个和蔼的须发都白了的瘦老头儿，他经常背着一个破破烂烂的画夹，在休息日里，到周围的村子里到处转悠。我们美术小组是一周活动一次，是在周六的整个下午。
美术课堂是最安静的地方，美术教室是学校里唯一一间挂了窗帘的教室，画静物要有光线的要求，大概也是为了集中孩子们的注意力吧。
学美术的孩子，都很安静。周六吃完午饭我们就到学校去，对着石膏像画啊画啊，老师就在旁边画他自己的画，时不时走到我们身后看一看，指点一下问题。时间是怎样溜走的我们完全没有感觉到，直到老师拉开窗帘提醒我们该回家了，才发现外面已经是满天夕阳。
我至今还认为，绘画是让人镇静和忘却痛苦最好的方法。当眼睛带领着你的心、随着笔端在纸上还原你心中的画面的时候，你需要不断扫描一般地思考，位置关系，重量感，平衡，立体感，阴影浓淡，线条长短，最后一切感觉都汇集到笔尖，由你的手控制力道，哪怕一个线条，才能放在画面中理想的地方，然后就这样积累，画面慢慢出现，仿佛它原本就在那里，等着你用笔慢慢挖出来。那种心无旁骛的感觉，是最纯粹是安静。
算上小学三年，我学画已经第五年了，初中二年级。那时候的孩子，成才靠个人，家长是不会在这种事情上费神的。我妈妈是个音乐和数学的天才，爸爸是个巧手的匠人，他画的图纸能造出几层楼那么高的机器来，可是他们俩个人都没有学过画，也不懂美术，根本没人督促我。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喜欢上画画，也许是从小看姥姥绣花培养出来的吗？我从小就比其他孩子画的都好呢。看起来审美是一个很复杂的培养体系。
这种业余的绘画训练实际上进步很慢，五年了我也只能达到画石膏像的水平，尽管老师说我有天赋，尽管我已经很努力，还是不能画好一个更复杂的东西。
老师给我们安排野外写生，是要训练我们的画面感和布局意识，以及对室外条件下光影的认识。于是春天开始，先从校园里面开始，画房子，画各种建筑，老师想教我们练速写。
于是那个6月天气里，老师带领我们三个年级加起来，一共十几个孩子出发了。我背着爸爸给我做的画箱，还有一块单独的长方形画板，就是一块厚实的五合板，顶上被爸爸铆上了一个大大的夹子，比买的画板还漂亮呢。
写生的地方就是那个古堡，不知道老师是怎样找到的。古堡建在一个高处，顺着一条盘旋往复的坡道走上去，城堡的周围还有一圈深沟，显然是人工挖出来的；通向大门的地方留着一道土梁，就是从深沟这边到达古堡去的唯一一条路。不知道当年这条路两侧是不是装着护栏，反正走在路上向两边看还是很害怕掉下去的。
古堡的大门是很高的拱门洞，也许过去是有大门的，但是现在只有高墙上的一个门洞。
古堡整体是土黄色偏白，包括城墙，全部是用本地常见的一种土黄色的花岗岩建成，连接石块的缝隙是一种白色的东西，我用小刀抠了抠，感觉比作为主体的石头还硬。
进入大门，是一条石板路，两侧是房屋，房屋的门都开在临街的一面，里面多数有人居住。家家户户门前都有石鼓之类的门墩，个别人家门口是石狮子。
门前最特别的是上马石和拴马桩，都是青石整体雕刻的，拴马桩就是一根高高的石柱，顶端或蹲着猴子，或者只是一枚仙桃。已经磨得发亮，留下了岁月的痕迹。各家的上马石各有不同，有的干脆就是一块毛石，有的就是四周雕着云头花。
那时候的农民都很朴实，你要是走路累了进去讨口水喝，富裕的人家会给你在水里面加白糖。老师似乎和这里的人家很熟悉，很多人招呼他家里坐，老师逐一谢绝，带着我们一直穿过古堡整条街，走到城堡的另一个门口。
其实我已经被途中看到有几个宅子，里面有建得高高的小楼，那是未出阁的姑娘的闺房，吸引了，特别想进去看看，但是老师不允许掉队，只好恋恋不舍地跟着走。
城堡大概就只有这两个门。但是这个门出去之后，不是深沟，而是一片很开阔的地带，仿佛一个广场，上面确实堆着刚收回来的麦秸垛，那是农民留着烧火的燃料。在开阔地的两个角上，居然还有两座小庙，据说一个是娘娘庙，一个是奎星庙。
开阔地四周有许多果树，杏子已经收完了，梨和苹果还很小，就在娘娘庙的外面，种着几棵高大的石榴树，满树榴花似火，开得正艳。
老师给每个人安排了位置，要求画城门和小庙，以及树木。个人自由选择自己的写生目标和构图。
我从小就是个花痴，只要看到盛开的鲜花，我的眼里就不会再看到别的风景。于是我就站在娘娘庙前面，很贪心地想把那一树榴火都收进我的画稿，包括娘娘庙一个翘起来的高高的檐角。
6月的天气已经开始热了，我找了一棵枝叶稀疏的树下站立，阳光斑驳着透过来，洒在我的头上脸上，被树叶筛过的阳光并不灼热，反而是一种暖暖的舒适，就像在街上遇到熟人们，热情的招呼。
我就这么一边心里想象着这副画的全貌，想象着画好以后，我要给榴花涂上最美的朱红，花蕊要偏金红，于是得意地站在那里，捧着画板，极认真地画着，目光一直在石榴花和花板之间切换，忘记了周围的一切。
忽然我感觉光线不对，抬头一看，正对着我五步开外，站着一个男孩子，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但是知道他是我们教室隔壁高一年级的，据说学习成绩非常好，尤其是数学一直是年级第一名。
我对学习好的人有好感。以为他找我有什么事，没想到，他一看到我抬起头来，竟然傻傻地说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你真好看！”我愣住了，他说完以后也愣住了，就仿佛被他自己说的话吓到了！我们就像两只受惊过度呆住了的小鹿一样，彼此瞪着眼睛、定定地对视着，五秒钟以后，他慌乱地递过来一瓶矿泉水，说这是老师让发给同学的。我本能地接过来，于是他赶紧转身，像逃走一般转身跑了。
被人夸奖总是开心，于是我喝了几口水，又高高兴兴地开始画我的画，直到老师收队往回走，才恋恋不舍地收拾东西。边走还恋恋不舍地回头，看一眼古堡在夕阳中迷人的身姿，就连它破损的城墙缺口，都反射出来一种奇异的辉煌，像一位端庄美丽的中年美妇，不以艳丽示人，却以她看尽变幻的沉稳和豁达，拥有了另一种更深沉的魅力，更让人着迷。
回到家以后，我收拾完躺在床上了，忽然又想起白天，那个莽撞的少年，和他那双瞪着我的眼睛，还有那一句像叹息一般的“你真好看！”忽然觉得心里面好像被锤子狠狠地敲了一下，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像电波一般从心里晕开来，让我不由自主地微笑起来了。睡着以后，竟然又梦到了那一幕。“你真好看！”
周一到校，我已经把这件事情忘了，但是感觉很怪，似乎他在躲避我，以前课间总会看到他在走廊里晃来晃去，现在只能偶尔见到；漂亮的女孩总是会有男生借机会接近的，我没觉得不正常，可是从前总觉得他经常出现在我的前后左右，现在却拉开了比较远的距离。不过那时候只是对于他当面夸我，比对别人就多了一分好感罢了。
过了一段时间我也就把这事忘了。再后来，家里的事情终结了我美好的时光，慢慢地把有他这个人都忘了。
后来，很多年以后，有一次遇到了一个初中同班同学，她忽然告诉我，你知道那谁谁谁吗？我说不知道啊！她神秘地说，他一直在打听你，你真的不知道吗？他那时候喜欢你！
这时候，我的眼前忽然就浮现出，那个6月天气里，一树火红的榴花下面，一个莽莽撞撞的不知名少年，瞪着眼睛看着我，对我说“你真好看！”
从那以后，我又忘记了他的名字。有那个瞬间，就够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