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哥家门前有一口荷塘,约一亩见方。荷塘就在地场边上,紧挨着一大片稻田,稻田前面是一条小河,清凌凌的河水欢快地从山间流来,又欢快地流向远方。
夏日里,我回乡到五哥家小住。正逢农家盛季,田野里绿浪滚滚,菜园里瓜果飘香。小荷塘已然被硕大的荷叶铺满,微风吹来,叶儿、芯里的小水珠肆意滚动,在阳光下熠熠闪光。绿叶中间,一朵朵粉色的荷花亭亭玉立,婀娜多姿。盛放的像贵妇般艳丽,初展的像新娘般娇媚,半开的像少女般羞涩,含苞的像小姑娘般纯净,真真令人叹为观止。
这口荷塘自然成了我的最爱。要知道如今的山乡已远不如从前,过去那种如画般的景色是难以寻觅了。喧嚣取代了静谧,杂乱取代了齐整,污染取代了清纯。许多古村古寨都已破落荒芜,而在它们的周边,却是一些占田霸地、毫无规划的碉堡似的建筑,把一个个山水美景破坏殆尽,其惨状真的不堪入目。在这样的情况下,还有一处闹中取静、浊中独清的田园风光,就足可安放一个游子的心灵了。于是,我成了荷塘的常客。清晨,沐一缕清风,与荷叶起舞;黄昏,披一道斜阳,与荷花伫立。特别是到了晚上,拎一把小竹椅,泡一壶宁红茶,在塘边一坐就是两三个小时。月色下,陪着那一群仙女般的生灵,听蛙鼓蝉琴,看田色山影,任柳条拂面,享月光铺银,心中便满是“夫复何求”之慨。
在塘边待得久了,我油然思念起塘底下的藕来,而且这种思念是这么强烈,愈来愈不可遏止。我想这艳丽的荷花,已然占尽了风光,赢得了数不尽的赞颂,如脍炙人口的“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等等,不一而足。咏颂纯美荷莲,固然理所应当,无可非议,可那深藏在泥水里面的藕,又有谁看得见呢?更遑论有人歌颂赞扬了。我翻遍记忆,又借助“百度”等搜索工具,横竖找不着骚人墨客们对藕的赞美,仅有的诗行里,也只是哀叹藕断丝连、或是借藕颂莲之类,如孟郊的“妾心藕中丝,虽断犹牵连”,杜甫的“公子调冰水,佳人雪藕丝”,贾岛的“千根池里藕,一朵火中花”等等。更有甚者,竟还有人对藕无端指责,道:“泥里忍污浊,枉称心眼多。莲姿博清誉,你却为它活。”岂不可恶?须知当那荷叶、荷花纵情怒放、展现千姿百态的时候,藕却正在污泥里面辛勤耕耘,就像一个个至诚的父母,在为他的子女们可劲儿提供着养分呢!此时露在地面上的是无限风光,隐于地下的则默默无闻。实际上,荷叶、荷花的价值主要是观赏,真正具有药食价值的还是深埋在泥水中的藕,这才是“好看不好吃,好吃瞧不见”啊。可世间的事物就是如此无奈,如此不公平,当人们对着抛头露面者欢呼雀跃时,却忘记了还有多少躬身俯首者,在那里无怨无悔埋头苦干。一如这荷塘边上,人们津津乐道于荷花的“出淤泥而不染”,殊不知地底下还有无数根藕,它们是深陷污泥而不染,丹心撑起一池莲,它们的品行才真正值得大书特书啊!
初冬时节,我再次来到了荷塘边上。这时的荷塘,已与过去的夏日景象大不相同了,经过风刀霜剑的磨砺,荷塘脱去了夏日的盛装,叶子早已枯萎,飘落在泥中渐渐腐烂,荷花也早已化为稀泥不见踪影,只剩下一些凋零的荷杆,东倒西歪地撑立着,努力唤起人们对去日风景的记忆。我于是又悲凉起来,想世事何其残酷,天地运行,四时变异,谁又可抗拒半分?难怪不少圣贤苦苦劝告人们,要“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要“得之不喜、失之不忧”,要“淡定低调、宠辱不惊”。一口荷塘看兴衰,参透世间多少情啊!
正在踌躇满怀之际,忽听有人和我打招呼,抬头一看,原来是荷塘主人“横巴”。横巴是五哥的一个远房亲戚,他的姓名我从没听到过,村人一直都叫他这个外号。横巴可谓是十足地老实巴交,矮矮的个子,黧黑的脸膛,许是过多负重的缘故,走起路来腰总是戗着,导致一步一点头,显出异常吃力的样子。他平时很少说话,见人先笑,露出满脸真诚。即便开口,也是轻言细语,从不高声。此时他肩扛锄头,锄头把上还挂了一个竹篓。我问他干啥去?他说是来挖藕的。说罢就挽起裤脚,提着锄头跳下了荷塘。不一会儿,一根带着泥巴的藕就被他挖了出来,那根藕足有四五节长,约碗口粗,虽还沾着稀泥,但其鲜嫩的色泽已清晰可辨,透过深灰色的表皮,我恍惚看到了晶莹的藕肉、圆圆的小眼,和那细细长长的切不断扯还乱的藕丝,真真教人钦羡不已。紧接着,长短不一的鲜藕一根接一根被挖了起来,很快铺了一地,足可装满那个竹筐。
横巴还在挖。我忽然发现挖藕还真是个辛苦活,看横巴那费力的样子,在俯仰之间,在鲜藕出泥的时候,他已是气喘吁吁,沾满泥巴的身上、脸上,汗水不停地流淌,很快湿透了衣襟。他边干活边对我说,藕这东西顽强得很,春夏季节,它会死命往地下钻,深入硬泥之中,以最大限度吸取营养,供莲荷生长,以致很难挖尽。来年春天,那些留下来的残藕又会发芽长叶,勃发生机。
我愈发对藕敬重起来。荷叶、荷花固然可爱,也委实值得歌颂,但没有藕哪有荷?一如没有许多被埋没的无名英雄,哪得精英们的逼人光彩?
我的眼光从横巴身上抬起,向田野望去。正是晨尾巳头时光,田野里出工的农人还真不少,有收晚庄稼的,有施冬肥的,有打理蔬菜的,男女老少,星星点点,伴随着野牧的牛羊、觅食的鸡鸭,在炊烟雾霭中,在大山背景下,组成了一幅绝美的山水田园图。我忽然若有所悟,眼前这些耕作的农人们,竟幻化成了一根根莲藕,正在精心打扮着天地间这口莫大的“荷塘”。那青山绿水,那村庄园林,不正是片片荷叶、朵朵荷花,组成了锦绣壮丽的美好家园么?
我急忙举起手机,按下了快门。
2017.1.28 作于三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