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4年,热爱旅行的瑞士画家保罗·克利(Paul Klee)从欧洲出发,抵达了非洲大陆的突尼斯。出发时他不会想到,那会是一次改变人生的旅程。
生活在德国的保罗·克利,很快就被突尼斯的异域气质和当地璀璨得毫无保留的阳光夺去了心魂,如似抵达了一方令人如醉如痴的世外天地。一 日,他前往突尼斯西北部的哈马马特清真寺,初见之瞬,他便为之大为惊叹。那简直是从未见过的景象,当明媚的阳光充当着眼眸的滤镜,清真寺与周边之景仿佛被晕染上了梦幻之色。存在感极强的色彩宛如乐谱上星星点点的音符,流进并填满了他的心神。
《哈马马特的清真寺》, Paul Klee ,1914
1.
不能让色彩溜走
从看到 哈马马特清真寺的一瞬为始,此前大都在创作素描、黑白版画的 保罗·克利,似乎被色彩激活了艺术的灵性。 在日记里,他如是写到:
“色彩让我着迷……这个幸福时刻的意义在于,色彩与我合二为一。这让我坚信,我是一名色彩画家了。”
那一年,他用一幅《哈马马特的清真寺》宣告了创作上的顿悟。在那个年代,《 哈马马特的清真寺》算是一幅相当惊人的画作:画面的上下两部分,好像在默契地分庭抗礼着 :画面上方,是整齐如一的古城轮廓线、清真寺与自然草木,虽描绘得洗练,也算看得清晰;与此相比,画面下方则由几个淡粉和淡红的色带拼接而成,点缀了少许紫色、绿色与黄色,一切都非常抽象。
《Bad band》,Paul Klee,1920
在那个抽象画派尚方兴未艾的年代,如此作品自然刷新了大众的认知——就像保罗·克利所在的艺术团体“青骑士”的另一成员康定斯基(Wassily Kandinsky)的《构成》系列,让人们认识到冲破“描绘现实”的桎梏后,一幅画的表达使命的崭新上限。
他们都坚信,艺术并非为了“再现可见的事物,而是使得(生活)成为可见的事物”。
以神经元的反射速度论,人在每秒能接收到至少二十四幅画面。若将时间拉长,我们目睹到的画面总数当然会是惊人的数字。然而,在难以计数的画面中,能让我们为之心动的,却极度罕见,罕见到近乎一种命运的恩予。
《构成八号》,Wassily Kandinsky,1923
2.
"我看到了它们的交织 ..... "
保罗·克利可谓幸运,能以一瞬之美,开启实现自我的大门。也许,震撼了他的美,该是有些朦胧的,看得分外清楚时,便很难剥开表象的外壳,沉浸在色彩的本质上。
就此,我想到了吴冠中。保罗·克利在突尼斯找到灵感的66年后,时空划到1980年。那时,吴冠中正在艰辛探索着将国画与西洋油画相生融合的创作之道。那年江南写生时,他偶然从居所推开窗,江南水城中密密麻麻的小屋与窗户的一瞬画面,被画家的心无旁骛所捕捉。很快,他完成了一系列以江南为主题的新作品,也在 中国的水墨线条与西方的抽象精神间铺设了独属自己的通路。
《江南人家》,吴冠中,1980
吴冠中曾回忆过推开窗后看到的一瞬画面:“一间屋连接一间屋铺陈开来,最后画面效果又往往失去了那密密层层、重重叠叠的丰富感,是众多形象在争夺画家的视线:横、直、宽、窄、深、升、进、出.....造成了非静止感的复杂结构。 ”
《江南春色》,吴冠中,1989
次年(1981年),吴冠中在新疆吐鲁番的高昌遗址写生时,因当地暑气实在难耐,只得在画布上描绘了遗址的笼统全貌后,回房间凭记忆慢慢完善作品。《高昌遗址》中,古城的一干细节全被画家一概而过,仅存的只有建筑与山脉的纵横线条。不同于保罗·克利耽于色彩,吴冠中从一瞬画面中深刻理解到的,是看似无序的事物间线条、轮廓、位置的交错关系。
《高昌遗址》,吴冠中,1981
回顾吴冠中的一生,太多美好作品的发生之始,便是那日江南烟雨迷朦时,推开木窗的那一瞬.....
3.
从富山到巴黎
几年前,我在日本本州岛北侧的富山市的一间无名画廊中,看过一次市桥织江( Orie Ichihashi)的摄影展,那日的所有作品都来自她的《Paris》系列。虽然常在屏幕上看到她的作品,可将欣赏环境转换至现实空间后,我才首次体会到那些笼罩着淡蓝色雾霭的画面,仿佛真的具有将人吸引进去的能力。
一幅幅画面仿佛机器猫的传送门,在那个有些阴冷的秋日午后,将我的心思偷偷载到了巴黎。我忘却了傍晚要返回的温泉旅馆和旅馆内的意大利餐厅,全心全意地浸浴在对巴黎的回忆里.....我想到清晨的旺多姆广场,拉·维莱特公园的河道,布洛涅森林公园的静湖、野鸭和与世隔绝的Le Pre Catelan....尽管市桥的镜头,聚焦的并非这些场景。
小小的画廊房间中只我一人, 十几分钟内,写真如风,将羽毛一般的记忆刮得纷飞飘起。我实实在在地完成了一次美好的穿越旅程。
这也许可归功于市桥的摄影方式。市桥深谙“一瞬”之美学,她习惯拿着自己的Mamiya RZ67 pro II相机,把每一瞬打动她的景观放进取景器。在巴黎,她不带三脚架和吊带,像个女武士一样,拿着四斤重的相机走过巴黎街头,想拍时便按下快门,单一对象最多只拍两张,留下每个场景的一瞬之美。 她从不花费时间为创作多做考虑,避免刻意地停留、等待、规划。在她心里,那些创作方式,都是会摧毁掉灵感的利器。
从绝对的感性中生长出来的作品,自然更有直透人心的能力。终归,我们的心更愿臣服于绝对的感性。
4.
无法消泯的一瞬
保罗·克利、吴冠中和市桥织江,尽管从各方面都鲜少关联,却都作为创作者,曾被生命赋予的一瞬所眷顾过。面对眷顾,他们也未让那些瞬间白白流逝而去。
同样,当我们面对倏然而来又倏然而 去的每一瞬动人画面时,也免不了生出“留住它们”的决心。企图用脑海最深处的、带着强大引力的漩涡,将其封印在记忆的深海里。对记忆力常匮乏信心的我们,也会以画笔、相机、文字、声音等等一切以记录为名的形式,将那些瞬间化作心中的琥珀。有生之年,不再遗失。
跨越山海时,我们会记得山海,只因那是红尘嚣嚣的生活中罕见的图景。我们被那些印象深刻的图景堆簇出崭新的感知,它们会让我们感到幸福,乃至可以启发我们的去路。可以说,每一个不愿忘掉的美丽瞬间,都参与了对我们的“塑造”。
只是,对我个人而言, 最为怀念的瞬间 ,却又无关于什么美景了。
我指的“瞬间”,都来自极具个人色彩的生命体验。和我们被摄人心魄的美景所惊艳、故而有了“不忘”的觉悟不同,当那些瞬间闪过生命时,我只抱着漫不经心的心情。时过境迁,在我想要将那些瞬间作为心中的私藏时,却发现它们已然斑驳,在记忆的王国里孤零零地悬浮着,触手难及。
可是,它们好像雄伟冰山边的片片碎冰,有时却比冰山更加有力,足以在心中引发一次更为深邃的震动。
那是出现在告别前夕的瞬间,很多次告别,都在随着它们的出现默默无声地进行着。 在“一切如常”中,某次缘分或羁绊,正演奏着无人听闻的终曲。
如此瞬间,在我的生命里不知凡几。有的记得,有的忘记。我想起了那日傍晚,和朋友一起去了光顾多年的、被我们当作食堂的小饭馆。我依稀还记着那晚的几幅画面:当日选菜的过程,空间里闪着斑驳光线的鸟型吊灯,菜单的设计与触感,服务员过来问候,无意中瞥到的地板上的某处破损.....我们如往常般推杯换盏,聊得尽兴。醉意之中,完全忘却了离开时的场景。数周后,得知街道拆迁,那家饭馆也结束了长达九年的营业。
我在某个地方留下了记忆,却丢失了储存它们的盒子。最大的遗憾,是 丢失了离开前的那一瞬;
还想到高中时放学回家总要穿过的小街,白天有鼎沸人声,糕点店、小餐厅、杂货店、理发店、文具屋和超市在那条街上“安全”地排布着——对于心思复杂的小孩来说,常驻便是安全的来源。又在“普通”一日,从父母口中知晓了即将搬家的消息。我已模糊了最后走过那里的情景,和它停留在眼中的最后一瞬。今天,我也可以再去那条街,却再也做不成那个经过它回家的我了;
还有,那次离开时,我下意识地转过了头,那一瞬间,我看到了您。现在回想,那就是我们的最后一面。人总是要走的,告别本身并非世上最伤感的事情。伤感的,是那一瞬,我抱着浑浑噩噩的日常心情,对生命的无常,却顿感得毫无知悉。
无论怀着做作的决心还是笨拙的期愿,我都想牢牢地记着那些瞬间,那些事后才懂“那是告别呀”的每一瞬。我想用世界上最 坚固的茧把它们一层层包裹,再通过最本领通天的快递送给未来的自己。从此再也不必在轻浅 的梦里,对回忆做番徒劳的拆解,生出无解的惆怅。而我活在世界上的最大狂想,便是能够从那些被凝固的记忆中,打开一个可以随意进出的缺口,哪怕缺口内的世界已静止在告别的一瞬,我也想踏足而入,随意坐下或漫步,放肆大笑或大哭。
当傍晚的雨下得倾盆,谁还会记得午后那朵悄悄的云呢。云雾蒸腾,润化无息。比起见证美丽之瞬,别离前的一瞬,往往会被我们残忍地忽视。
无法洞烛先机的我们,并不知此刻是否在告别什么,还是每一刻都在告别着。可至少,我们还可以将心神更无保留地贯注与沉浸在日常里——和 贯注与沉浸在诗情梦意、纤秾之境、 绮丽美景上相比,有些平淡乏味的瞬间中,更藏得下欲说还休的秘密。 它们那般微渺,如瀑布之水日复一日地哗哗落坠,无谓地拍击在青灰色的山岩上,仿佛什么也没有做到。然而,也许存一点可能,哪怕只百分之一的可能,最无法忘怀的闪烁,便柔曼无言地藏在那什么都没有做到的流经里。
撰文 KaKa
未标注图片来自市桥织江摄影集《Pari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