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梅沙的新装
文/张天敏
来源：豫西南文萃 （微信公众号）
小梅沙的名字天生的可人，像个江南的小村姑，单纯素净，又好梦斑斓。
真的小梅沙并不是个女孩，而是一道海湾，座落在深圳东部的黄金海岸线上，紧依山峦，成林的礁石激着海浪，联手构成了与其它海岸不一样的惊艳风光。小梅沙的主要看点也不是沙，是礁石林，除了关山沧海那种老气横秋，还有旷然的野气，有点不与城市合拍的另类味道。
去那里玩，会有时间上的恍惚感，本来是古老的一角海湾，沉寂或落漠的异境，却有成群的现代潮人在那嗨。绕过潮人时尚的玩法，往以前追溯，更有看点，不知礁石们经历了多少世纪的风吹浪打，海水东流去，激荡冲刷过，把小石块化成了砂子，大礁石们留下来，呈出麦垛样或蘑菇状，还有似与不似之间的奇幻物像，任想像自由介入，谁都能重构自已的审美。礁石们虽有很多理由长出各异的形态，又都商量过似的，呈出一样的憨态可掬，一样的逗人玩味。
小梅沙原来的走法，是钻礁石间一线宽的小径，踩沙窝，过小桥，一路走下来，好好地当一回爬高上低的小猴子。忽然间，遇到优雅的亲水小亭，好像小说里夹了一阙宋词，精短空灵的如梦令或卜算子，稍时登亭，即追着海鸥高飞时挑起的视线，去遥望海空相连的天涯。
小梅沙给人的想象空间是跳跃式的，可我在这里总找不到互动的理由，老当潮人们的观众，并觉得是别人的海岸。也许是因为落漠与沉寂的性情烙下了非主流的印痕，也许还有对大众起哄的玩法定义非主流，我莫名其妙的成了另类中的另类，专寻好走的路径走，怎么也嗨不起来。真正能与这里共情的，是心情随意散发，行为多变的潮人，怎么玩得过瘾就怎么来。
天下最小的石板桥，小得像玩具，是原来当地渔民为方便捕捞，在石头的沟壑间架起的。小桥木石结构，三五步的跨度，窄的只能搁下双脚，低低的桥段，好让海浪扑打过来，密挤的水珠聚成水帘，或溅起千堆雪。
有趣在过桥的一幕，人得小心躲着浪头还没卷过来，抱头闪电般跳过去，可着嗓门高喊：冲啊——。那海水在远处本来悠悠然的流，一冲到岸边就涌成了骇浪，下山虎一样暴烈。这让高呼冲啊的人，好像阵前炸碉堡的勇士，气势生猛，还有些悲壮。可他们因过度用力冲过桥后，利用惯性在沙上栽个跟头。冲者自己先乐翻了天，又引得围观者喊乱滩样的嚷嚷，把涛声都给压了下去。
这个镜像把我的思路调了向，开始走出那些幽思，找到即时的玩兴。
在另一垛礁石上，海风的作派有点不太正经。状况是攀到二层楼高的礁石顶拍婚纱照的女生，本来穿薄纱荷叶裙，顺着婚纱公司服务生的指导，正在往礁石上爬，不料风把裙子给大幅度掀开了，露出隐私部位带花边的内裤。半裸的告密镜，都知道是滥仔风惹的祸，本来也没啥，问岸上吃瓜群众谁看见了。大家边吃瓜边装睡，或装着打酱油去，男游客吃瓜都涉嫌不正经，得装死才行。可新娘还是往石头上扑嗵一坐，不由分说地哭了起来。新郎赶紧哄过去：你看风那么大，人眼都快眯瞎了，谁看见了咹，谁谁？众人谁还敢起哄，偷着乐也得憋好哦。女生这才平安无事了，整理好纱裙，扶扶假睫毛，补补泪妆，站礁石上去找角度。
有游人过了这道湾，爬到山腰上去了。这是山壁与礁石夹起的一条小沙道，尺把宽，下边有几个小朋友挤在那挖沙，聚堆儿挡了道。石壁上边有挂壁的小脚窝，还有陡峭悬崖的险，人得贴墙面壁才能攀过去。一段逼仄路，也让人走成了爆笑场。原因是有另类不愿落俗套，把屁股和背对着石壁，好体验面朝大海的浪漫。谁知刚走起半步，就耸着膀子缩着身子，可着嗓子高呼救命啊——！喊罢，张着血瓤大口呃呃呃儿的，一阵鬼哭狼号。在场知道剧透者，笑笑了之，若在场外，定会认为这里在杀猪。围观者并没笑倒，大声吐糟：你离命远着哩，弟弟你大胆的往前走哇，往前走，莫回呀头。
另类终是在众人的哗声里，瑟瑟过去了石壁，这时剧情陡转，人立马打上了鸡血，一个蹦跳跃到石顶上，振双臂高举拳，抖得牛逼轰轰的。那张呼号的嘴巴，猛自紧绷起来，神情变得庄严肃穆，像在演一出炸尸类的怪诞剧。等他把围观者都引过来，又甩头换个角度，以玉树临风的范儿，朗诵起高尔基的段：在苍茫的大海上，狂风卷集着乌云。在乌云和大海之间，海燕像黑色的闪电，在高傲的飞翔。这一镜，一下子接近了大海的魂，看那手势与神情，秀的都是诗人神韵。终于知道诗人性格里的生猛海鲜了，有段子手顺口道来：海岸原来也是一台老虎机，谁也不知道下一回能蹦出什么玩艺儿来。
小梅沙最得意的一笔，是那条亲水的小道，直达水里边的小木亭。亭边有小岛，是八九垛礁石组成的，抱团站在浪子里，激得波涛一片哗然。人站到亭上，显然能摆脱世上或岸上的喧哗，或者自成一景。为了寻得清静空间，我得等游人都散去，故事都结了尾，才走到亭子里，去看远处的海平线，哪怕内心的往事雾烟样朦胧，哪怕笑神经被撩到顶点，小亭上一站定，心就落了潮。
记忆里的小梅沙，爽朗自由，还有点泼，有点疯颠，是小另类无拘无束的嘻哈园，因他们老爱出鲜点子，玩得放浪，让小梅沙更加活力四谢。凡到这里的玩家，中老年返回青春，青春族拐到少年，少年变成幼童。时光只有在这里才可以倒流，将所有游客都卷到同一座欢乐谷底，在那里疯狂痴颠。如此这般的自然同化力，启动了我潜水的一面，一起出界冒泡，发散生命里的烂漫。虽然深圳那么多的海湾线，离家都很近，而小梅沙离我家最远，途经三十七个站点，行程快两小时，可我每年还是要来玩几回，来了就像在中原的田野上一样，玩在自家的门前。
没想到三年前，一场台风也看中了这片乐园，玩起了手撕小梅沙的恶作剧。台风过罢，小石桥被掀个底朝天，小木亭折迭起来，沙窝上堆成了乱石滩。只有大礁石还孤零零立在水里，无奈的看着成片的斑驳与狼迹。从那以后，一群爱旅游的候鸟姐妹，见了就打听小梅沙，什么时候能修好，新版的小梅沙长啥样，怎样组团重游。我想小梅沙肯定会来个华丽转身，造一处仙境来。
终于等到新景建成，晴空万里的海岸，我来了。
中午，阳光照着广泛扑散的大叶榕树，几条斜枝直蔓到海边。在下堤的台阶上听见了涛声，平时不太好激动的我，竟然激动起来，因为下一刻，就要看到小梅沙的新妆了。
下来台阶，先看见一条笔直的栈道，纯白色，钢质的，宽展的路面两旁，围着高护栏，一个模式的往前伸。没有挂壁小道了，新景正好压在过去的礁石带上，粗壮的柱子，有的深扎在沙滩上，有的打在礁石上，还有的在山坡上打梁，斜过来架桥。不管怎样的工序，都没忘现代巨大工程的霸凌气势，更没忘将工程整体覆盖住以前的自然景观。栈道边的山也被钢丝网封固着，拘禁了原来的树丛和石垛，很像城市的绿化树被剪断了翠薇。
我手扶护栏，在栈道上走，尽管昨天的旧景已经过去，我还清楚的记得哪一段下边是小桥，哪一段下边是沙池，还有哪一程是礁石林。这一切都被栈道统一起来，像绳子一样勒着原境的脖子。典型非主流的是，记忆里仍掺着过去的故事，过去的鲜活声色，走着走着就怀疑迷了路，人走到中间前后看看，还是认可不了这就是小梅沙。景区很少有游人，三四里长的路，只碰见十来个人，都凭着护栏静静的拍照，正尔八经地拍，千篇一律地拍，没有人玩，没人发疯，更没有一声喧哗和啼笑。对面有两个武警并肩巡逻过来，笔直的步伐，严肃的态度，面无表情。我忽然看见护栏上的标示，严禁怎么怎么。告知再清晰不过，再反应迟钝者也会明白，你既不能跨栏，也不能攀援，更不能玩沙戏水冲小桥，攀援扮酷秀恋爱，当然，也不能演绎活泼爽朗的小品剧了。
好则，还能听到一两声波涛哗啦，浪头却都冲在栈道底下，人得寻寻觅觅，方能发现半堆雪。空荡荡的新栈道，就这样平平稳稳，妥妥当当的铺陈开去。
假如台风是摧毁了小梅沙的容妆，那么这充满现代城市气息的新装，就完全改变了小梅沙的颜值。无语时，人会从现实里撤退，哪怕岁月已删得不见踪影，哪怕历经流年的怅然，旧境仍会任性的重现出来。此时，我清醒的感到，我终于又站到别人的海岸上，且这种感觉，还会延伸到普世的地带。
就想起村庄农家依门张望的少女，红白脸腮，水潭眼眸，一身碎花棉布衣，清水出芙蓉般的纯净。有一天，她跟熟人到城里去打工，就再没有回来。几年后用微信传回艳照，眼睫长了，嘴唇红了，胸部鼓了，一个珠光宝气的摩登女，取代了过去的清水芙蓉。也许是城市的花绿世界收割了她的村女梦，纯情的小村姑到底去哪了，跟谁在一起，一身的妖媚是怎样换来的，质疑或审问很快会抖落在浮华的外表，也许，这才是对我们共同的乡愁，最兜底的收割。
作者简介: 张天敏，北京鲁迅文学院作家班毕业，中国作协会员，邓州市作协主席，南阳市第三，四届人大代表。著有长篇小说《女人桥》，长篇历史小说《张仲景》、长篇网络小说《情人山庄》、小说集《半醒》。散文集《逝梦的河》、《流年》。发表出版作品共计四百多万字。全部作品被中国现代文学馆及各大院校馆藏。其个人资料由中国作协编入百度百科，并录入《中国作家词典》，《河南作家词典》，《南阳文化名人》，《南阳文化丛书》，《南阳作家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