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经孟达,也是事先列入行程计划的,因为那里有个孟达天池。也许是因为对周穆王和西王母的瑶池传说故事浸淫太深,我对天池一直充满想象。印象中最有名的是长白山天池,此外则是天山博格达峰下的天池,还有一个在云南的阿佤山区,一直没有机会去,再一个就是青海的孟达天池。当然,从海拔高度去看,青海湖和青藏高原的许多错,比如纳木错等,也可以把它们当作是天上之水聚集的天池,但它们太大了,相对海拔差又很大,远不如高山突起而山上骤然间现出一汪绿水更令人震撼,因此也还得中规中矩地称它们为海子、湖泊、淖尔、错或水泡子。
长白山天池。(资料图片)
天池的地理定义是什么,没有去查,但我以为须在高山峻岭之上和山岭之间,水面不能大到浩渺无涯,但要有足够的水深,有一定的相对封闭性,颜色需是浅蓝或者碧绿。符合这些条件的并不多,也就是上面数过的几个。
天池一般具有火山湖的特点,不干不涸,但不是因为湖底有所谓通天海眼,那多半是谬传,更多时候是因为有积雪融水等水源。当然,也有火山喷发或地震后堰塞形成的,比如著名的东北五大连池,就有14个独立的火山锥,300年前火山猛烈喷发,熔岩流溢阻塞了石龙江,形成了五个堰塞湖,因此被称为五大连池。但这并不算是正宗的天池,有的是火山口里积满雨水,可权当是天池的“小弟弟”。在那里,这样的“天池”原来有好几个,其中一个据传是农场向龙王爷要水,炸开了山体,水流尽了,池里的冷水鱼种也就成了绝户鱼。
东北地区火山很多,从大兴安岭、嫩江平原到长白山,可以划出一条火山的弧线。在高高的兴安岭上,也还真有几个天池湖,只是“藏在深闺人未识”,交通又不方便,也就由她顾影自怜去了。
长白山天池就不一样了,前后去了多次,总有些看不全看不够。一是做派大,体量大。长白山主峰海拔2691米,多有白色浮石和积雪,有瀑布从天池西侧和北侧流出,形成松花江、图们江和鸭绿江的几个源头。一个天池养育了几条大江大河,也是一个奇迹。二是有性格。长白山天池的气候说变就变,方才还是一脸明朗朗的喜色,大大方方地让你盯着看,没有一点羞色,猛然间又发了脾气,扬起一把一把的风沙和一团一团浓重的白雾,严严实实地蒙在脸上,再不肯回头看你一眼。不得不让人隔年再来,看看她会不会再给你一次面子。如果真给你面子,她就会随着天空云块漂移不断现出深浅不等的蓝色。
登天池,不仅是为了看天池的颜值,甚而对传说中的水怪有所好奇,真正的感受在于登临过程。尤其在夏季里,从山下登上天池顶,惬意得很。那里的夏天就是平原地区的春天,山花遍野,各种落叶乔木刚刚泛绿,如果赶得巧,长白山杜鹃也会露出红扑扑的脸,让人不由自主地怔在那里。在通向天池的长白山路上,春天是一组慢镜头,这里的春来得晚走得也晚,但是,通往天池的路,又是一条立体布景不断变换的路。如果从未到过雪线地区,这是最好的一种浅层次体验。阔叶、针叶、乔木、灌木、红松、白桦、苔藓、地衣,依次出现,到得山顶,只有粗砺的沙滩和岸边高高低低的灰色砂岩,然后就是上面说的没有准头的那一幕幕。
天山天池景区风光。王菲摄(新华社)
天山博格达峰下的天池也去过两次。记得第一次去,那里的原生态味还很浓烈,可以在岸边徘徊,在沟谷的松林里游荡,一切都处在静谧中。在那里,不仅要看水,更要看雪山,雪山与湖水居然那么近,湖水明亮,天晴的时候微微泛蓝,淡雅的水色和银白的雪山相互映照,好像山水一体一色,只是体态不同,这是在长白山天池边看不到的。那里也有一组慢镜头,但仿佛是秋天里的镜头,凉凉的风,红红的太阳,让你感到一种说不出的爽气。但我有时也在想,这里或许是眼前有景道不得,有画笔也画不得,不是因为有谁题诗在上边,而是无论长白山的天池还是天山的天池,大概都是最难描摹的。尤其是背景宏大的天山天池,很难在颜色的世界里,找到一种浓涂淡抹的相宜搭配。因此,很少看到直接描写天池全景的好画作,也很少见到特别成功的关于它们的全息摄影作品,也许可以航拍吧,但角度呢?
不管怎么说,它们都是令人感动的。尤其是记忆里,长白山的白桦和天山脚下无处不在的新疆白杨,这树的兄弟俩作为天池的必要点缀,一直留在人的印象里。
现在又来到孟达天池,这个坐落在黄河上游的天池又是怎样的模样呢?孟达在循化县,离积石峡不算远,是黄河谷地北岸独立的一座山和封闭的水谷。山不算高但特别陡,只有山间的小路和后来安装的曲折栈桥可以上去。因此,要上山还需要靠力气很大的骡子。这里的旅游经济搞得不错,骑骡子上山一趟,单程需要几十块钱,不是很贵。为了节省体力,我选择了骡子,那至少比在有些地方乘滑竿更让人心安。
刚下过雨,山路泥泞,骡子走起来也打摆,但走了半个多小时,也就到了山顶。一路看去,这山密密凿凿的全是各种各样的树,有的认得,是青冈、松树、白桦和银杏,有的不认得。听赶骡子的说,这里有好多药材,但这是生态保护区,是不能随便采的。看来,这里的环境保护意识很浓,老乡都明白,孟达天池是黄河上游的一个生态屏障。
上到山顶就是豁然开朗的天池,临池只有一条窄窄的服务平台,修筑在悬崖边,并不见规模开发的迹象,但上山见水,倒也畅亮。这孟达天池自然既没有长白山天池那么壮阔,也没有天山天池那么修远,但满山遍野的树,还有看得见的绿色彼岸,却有另一番风光。这里的夏天是一组慢镜头,同长白山永远的春色和天山永远的秋色形成一种微妙的反差。
看了看宣传栏,这个保护区是1980年建设的,2000年成为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天池面积只有300多亩,是一个天然的高山湖泊。在史书上,孟达在西倾山的西五台山。有意思的是,这个五台也与佛教扯上了关系。西面的山腰上有三眼石窟,是西藏僧人拉隆毕多修行的地方。这位僧人可很不简单,9世纪赞普达磨禁佛,他居然在大昭寺前箭杀赞普,后来此避祸。因此,他也是一个少见的藏转佛教传人。说来也是,孟达所在的循化还是有佛教空灵之气的,是十世班禅的出生地,因此那里有一个大的喇嘛寺庙,是撒拉族、藏族、回族和汉族人众的杂居地,有一种古来和谐的人文色彩。但令人动心的还是孟达的那一片绿,绿的山、绿的水,如果能从高空俯瞰,一定会看到这颗挂在黄河头脖子上闪着绿色水头的翡翠。
在下山的骡子背上,我在想,或者可以把长白山天池当成是一位纵横捭阖的女侠,天山天池便是素衣飘然的神女,但眼前的孟达却是一位绿袄绿裤的小丫头,更令人喜欢,也有人世间常见的淘气和乖巧。
孟达天池。(资料图片)
看罢天池,想起了“地池”。“地池”是我的说法,不见于资料。池塘很习见,可以人造,但也会因形就势自然形成,因此有一种特别的韵味。但一般的池塘面积小,最小只有一亩半亩,另一种深不可测的,或者称之为潭,往往具有岸陡而逼仄的水面特征,就像那李白歌咏过的深千尺的桃花潭一般。
为了观看心目中的“地池”,曾经想到引动过杜甫和苏轼长歌短咏的仇池。面对甘南的仇池山,古今诗人们对古氐族仇池国的怀古诗歌更多些,而其自然风光,则引得诗圣杜甫发愿“何时一茅屋,送老白云边”。仇池山有很多泉水,有石潭,逐级横流,但未形成较大的天池,其实有些类如柳宗元的《小石潭记》。倒是在南疆的于阗,见到过一方“龙池”,那才是我心目中身形皆备的一个 “地池”。古人说,蓄水为陂,穿地通水为池,这方“龙池”,还真的是从昆仑山麓穿地而来的。
于阗的“龙池”,在发现带着天使翅膀的佛教壁画达玛沟寺庙北边,中间是诺大一片胡杨林。这是一条狭长的湖,水色微黑。我近岸看过,还有幸乘着小船在里面游了一圈。“龙池”的景象令人惊愕,鬼斧神工,斧劈刀切般的土岸直上直下,连那四围的蒲草,也都是刀裁一般笔直,齐刷刷地举着蒲棒。要写生,大概只有版画可以传达它的一二神韵。
于阗是西域三十六国之一,后来归于和田,但于阗的古名气更大,一直被称为金玉之邦。“龙池”位于策勒和于阗的交界处,历来是个富水地区,因此也造就了南丝绸之路。那里有很有名的佛教圣地达玛沟,首次发现具有中西混合文化特征的彩绘佛像,向北则是神秘的圆沙古城。大片大片的胡杨林,林下还有一眼从未干涸的泉井,而“龙池”就在胡杨林的林荫里。
“龙池”宽似一条河,长有数十里,池水一如和田碧玉,呈墨绿色。要真有瑶池,我倒宁愿是这里。因为这里有东去的大路,玄奘取经东归,曾在这里驻锡一年。“龙池”北望大漠,南倚昆仑,几十里外的昆仑山腰就是从古自今的大玉场。传说《穆天子传》记载的西王母住在这里,接待过东来的周穆王,赠给几车玉,浩浩荡荡地拉了回来。这不,到了“龙池”湖边,看到两支青色的大鸟冲天而飞,可不就是西王母身边的一双青鸟?此景一定要化入穆天子和西王母合演的古剧,那路径和意境多少是有些相合的。这样的“地池”,在贵德黄河边,也好似远远见到过,那是后来造成的一块黄河湿地,但没有时间去细看。
“龙池”深不见底的水是哪里来的呢?人们或可从克里雅河的语义和已经沙化了的达玛沟找到线索。克里雅河的意思就是反复不定的河,河从昆仑流出,泽被达玛沟,但如今的达玛沟已经干得冒烟,那水潜行在地下再寻出路,也就造就了这方“龙池”。“龙池”的外围也有大片大片的湿地,但比较散漫。这里并不缺水,只是需要一个更大的“龙池”来储存,也需要改变总体生态环境。
从“龙池”回来,不久便接到那里朋友的电话,问我能不能写个龙池赋,赋从未写过,但对龙池的心还是有的,因此也就涂涂写写,兹将其文录如下,以作本文结尾:
龙池赋
唯我昆仑,覆被诸夏;苍龙既起,一脉兴邦。融雪汨汨,潜行广漠;汇彼龙池,深及百丈。春夏玉静,鱼龙击水;秋冬兼葭,白露为霜。红柳点染,神泉为镜;千年纪岁,大野胡杨。瑶池旧地,蟾归月乡;一曲白云,音远韵长。克里雅水,流湮不息;和阗扜泥,金玉之壤。北有圆沙,达玛南向;玄奘归国,篦摩是访。陀历古道,丝路通衢;大漠深处,爰有古桑。珈蓝密佈,文明交汇,尉迟画风,流溢东方。龙湖为池,胡杨为椽;人工天巧,出此煌煌。莫道大漠无绿,漫野满眼莽苍苍。
冯并丁酉鸡鸣前命笔遥拜
2019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