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伟
三十步梯子,正好在城下的火神庙和小码头两条街之间,且是两条街人家去往城上的重要通道。倒不是说处在两街两端的东门口、头道桥不重要了,只是再怎么也没有三十步梯子进城出城的那份闹热劲儿。要不然,远住在各自街头那带的人,凭什么舍近求远往这儿跑,还心甘情愿大包小包提得一身汗呢?甚至,有乐此不疲的,一天不在屋头,三十步梯子、城上折腾几个来回,脚板儿会直发痒,怎么摆弄也不得安生。那些忙活得一身汗的人,也并不都是被上上下下的人挤出来的:也有嘴头忙不迭和熟人打招呼打出来的;也有耳朵被或旧或新消息满溢出来了的;不排除有眼尖的,扭身刚巧逢上大梯子旁小屋里水鸭子的眼神——只把红窗布下角一撩眼睛向外一瞟的漠然眼神——冷不防那一瘆,瘆出来的。至少,新谷没忘过那眼神。在火神庙的日子里,在上上下下三十步梯子间,他其实没遇见过老人几回,见得多的还是那间常关着门的小屋,还有窗口下沿老虚掩着的那个红布帘角。
住在这间偏屋里的老人,城上城下的人,都喊他水鸭子。开始,新谷认为这定与老人水性好有关,但一来自己没有亲眼看见,二则没有老辈旁言佐证,于是这名字究竟怎么来的,新谷后又觉得没必要求个所以然。其实,这和外婆喊自己谷娃子一样,水鸭子本来名字就带个水字,他家大人喊水什么的,也是自然而然的。久而久之,喊他大名的人越来越少了,除了太小还不会喊的细娃儿,大家就一统口径喊他水鸭子了。要说明一下的是,不是这里街风民气不好,不尊重老人,而是水鸭子自己觉得这样很好:“这样,大人细娃儿都认得我,这样,蛮好。”新谷想:这一来,怕他自己都忘了自己大名了哦。
外婆曾经摆过,居委会的人来看望孤寡老人时,有几回喊到水鸭子大名时,他都茫然了好一阵才回过神来,就像人们极力回忆之后才想起来了某个熟悉的事物。外婆后又听说,水鸭子在领慰问的钱物时,竟然在表册上签字的地方细细慢慢签上了自己名字,写的时候还一笔一划,很像那么一回事似的。当年外婆说到这儿时连声啧啧:怪哉!他几时学会这三个狗脚鸡的哟!啧啧,不过,还是没得按手印儿撇脱,啧啧,啧啧啧。新谷当时取笑过外婆:外婆,你个字就不识,人家练的又不是水鸭子三个字,是张长水。新谷印象里,水鸭子对小娃娃不大多于亲热,这里的小娃娃大多又害怕他。大体原因有三:一是水鸭子自己没成家无儿无女;二是他的样子让小娃娃害怕,像广场放的电影里的胡汉三,或者说电影里的胡汉三更像他;三是他那份给过世老人擦洗身子、穿戴寿衣、入殓闭殓的行当;后来形成坊间传闻:水鸭子那双常摸死人的手,肯定会是冰冰冷冷的。其中,三,恐怕是最主要的原因了。除了大体原因,只要说到具体例子,新谷恨意就会油然而生。那段仇恨,由一个闷热的夏夜,一条宽厚的长凳、一双肥厚的大手、一盏长明的草灯,等等,所有说到没说到的事物交织起来。
其时,新谷不足八岁。正是读书后放的第一个暑假,本来乡下教书的父母好几次要接他到乡下歇凉,都被新谷外婆用杀威棒直接打了退堂鼓。新谷心里,火神庙的巷子再怎么逼仄,也比乡下学校宽敞的操场宽敞得多。那个夏夜里,外婆家斜对门的陈奶奶过世了。陈奶奶弥留之际,指派大女儿过来请过去外婆,一时间两个老姐妹只是执手相看泪眼,无语地凝噎着。跟着外婆的新谷,从哭成一团的大人们身边看过去,丝毫没觉得陈奶奶样子可怕,和平时陈奶奶大门口晒太阳晒着晒着睡着了一样。直到水鸭子进到堂屋,照着那套程式替陈奶奶收拾穿戴时,新谷觉得这个他和三十步梯子旁边的那个他,完全不是一个人;这种巨大反差让新谷既肃然又骇然。其间,水鸭子还不时踱来踱去细细查看,查看还有不有做得不够到位的地方。借着地上那盏长明灯微弱光亮,新谷看见了水鸭子若隐若现的笑意,那种刚好回头冲着自己这边不细看注意不到的笑意,然后他把胖大的身子慢慢摇向老泪还在纵横着的外婆,然后鼓捣起什么来,外婆时不时地点点头,偶尔水鸭子向新谷一回头。过了一会儿,外婆喊新谷跟她一起回了家。
过了一阵子,水鸭子从陈奶奶灵堂那边摇了过来。堂屋里剥着花生米下酒的新谷幺舅,连忙着往旁边挪座,水鸭子连连摆着右手,“小幺舅,不了,不了,你只搬条长凳来就行了。”一看见水鸭子,新谷边给外婆说瞌睡来了边往阁楼的梯上直蹿。不想,平日里三寸金莲的外婆,如飞旋的陀螺两闪两闪就封住了梯口,让搬着长凳的新谷幺舅,一时不知将长凳放到哪儿才合适。新谷和外婆奋力挣扎着,刚占了点上风,就被顺手放下长凳的幺舅顺手摁在了长凳上。“就是这样子,就是这样子的。”水鸭子夸赞着新谷幺舅,不过新谷幺舅反显得莫名其妙了,他不知水鸭子究竟夸赞他什么。“小幺舅,放这儿,放这儿,等下再搭把力。”新谷把头努力转向水鸭子那方,越不知接下来发生什么,越想知会发生什么,新谷咬着牙,露出一副死不瞑目的样子。
他看见水鸭子肥肥厚厚的左手,把一把又白又细又软的东西轻轻搁在八仙桌上,那东西好看,像外婆炖腊肉时用的细粉条,又像妈妈给自己织白毛衣的细毛线。不知是新谷挣扎累了,还是幺舅酒后持续出来的亢奋,还是水鸭子真会些玄奇法术,新谷感到了彻底绝望之后才会有的无比平静,于是他闭上自己的眼睛,不再想看见外婆的泪脸,不再想看见水鸭子究竟要干什么,不再想平时百依百顺惯他的幺舅,怎么此刻如此不依不饶的凶恶。
新谷犹记得当时幺舅鼻子嘴巴混杂扑出的酒气,新谷到现在也不喝酒,就直接与那个夏夜密切相关。“何奶奶,拿个小碗出来,倒点桐油,小半碗就够了。”水鸭子细声细气的语调,根本不像从他那胖大身形发出来的,这样的语调,至少让新谷明白接下来的情况会更严重。
“来啦,来啦,你在点的时候,手脚还是轻点儿哈。”至目前,这是新谷听到外婆说出来的第一句话,之前,外婆除了自己眼泪涟涟,就是紧紧抱住新谷不放。新谷想不通,外婆事事依着自己,咋被水鸭子一鼓捣,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了呢。新谷好希望父母一下子出现在门前,并以最快速度把自己带回到乡间。堂屋八仙桌上,一下子亮堂了起来。新谷侧眼过去,水鸭子胖大身形变得越来越大,这表明他朝自己越来越近。新谷看清楚了的,不光是水鸭子的脸,还有他端着的一只碗,碗沿上一灯如豆,不大的火花不时还一跳,光亮强强弱弱着,弱弱强强着。新谷又骇然了起来,他把头努力反向扭过去,尽量把脸往黑暗里的最黑处靠拢,这种可能是幺舅给的,或是心疼外甥进而的内疚,或是一番折腾醉意褪去了许多,幺舅的手明显有了松动。新谷感觉得到幺舅手掌,在他先前痛处来回平顺着的抚摸。“小幺舅,搭把力,要点了哦。”“新谷,莫怕,这是灯草,不疼的,点了就好了。”水鸭子又细声细气起来,原本说给幺舅听的,不知怎么地,新谷还真当自己的事样配合起来,一如法力的力量。而且很久以后,他在给别人讲述这个时,都是毋容置疑的样子:水鸭子,真的会法术!水鸭子肥厚的左手很轻巧地拈起碗里那根灯草,用同样肥厚的右手,轻柔地拨开新谷左边眼睑后,用灯草的细弱火花眼角处轻轻一点,又轻轻一点,待火花熄灭,才将新谷眼睑轻轻一合,再轻轻一揉。接下来,水鸭子又从碗中轻巧拈起另一根灯草,换至新谷右眼,又一拨,一点,一合,一揉。旁边的新谷外婆,直泪眼婆娑,她竭力用尖尖的小脚稳住自己,随着水鸭子给新谷点火眼的轻柔过程,一颤,一颤,一颤的。新谷睁开眼后,不光没有感到眼角有疼痛,甚至根本没感受到灯草火花的热度。
后来,新谷再没患过火眼,外婆告诉新谷:这是水鸭子的偏方。至于坊间传说:水鸭子那双摸死人的手,肯定是冰凉的。新谷知道,实际上,那不是真的。过了几年,新谷外婆患脑溢血过世,幺舅带新谷一起去三十步梯子请水鸭子来帮忙时,新谷一口气就跑上梯子,看见水鸭子,不再是以前那样害怕躲避,而是找到了希望一样。
躺在屋场天井寿材里的外婆,穿戴着崭新的寿帽寿衣寿鞋,样子跟平时睡着了一样。其间,水鸭子不时踱来踱去细细查看,查看还有不有做得不到位的地方。
新谷不时给长明灯碗里添加灯草和油,他做了不再记水鸭子仇的决定。
(作者单位:巫山县文旅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