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的凤凰古城,着实人满为患。找了一处临江的客栈安顿好住处,我们便匆匆出门了。
来凤凰的第一个目标,是沈从文的墓地。
文学巨匠沈从文,生在凤凰、葬在凤凰,那一份对故乡的深情凝于笔端,使天下人都得以知晓湘西有个凤凰城!
所以,来凤凰寻找沈从文的足迹,是我心怀已久的愿望。
墓地在城东,约有三里多地,本欲步行前往,但见天色阴沉、似有雨意,便在东门外搭了辆人力车。
这人力车与旧时的黄包车类似,只是更简陋些;单程5元,价格倒是不贵。车夫是个中年汉子,个头不高,跑得却很快,一路还说个不停,从古城历史、山水景物、名人典故直到特产小吃,装了一肚子故事。不知不觉到了目的地,我们听得津津有味,他则讲得意犹未尽,说道:“看沈从文墓地,是需要讲解的。这样吧,我带你们去。”
事后想来,幸亏有他讲解,才使我们经历了一次难得的感动。
墓地在山坡半腰,需从一条蜿蜒的石板小径攀援而上。车夫提醒我们注意石壁上刻着的四个大字:“兴废周知。”那是将近一个世纪以前,当地民众为响应辛亥革命而揭杆起义成立反清的湘西军政府,当时的民国临时大总统黎元洪为之而欣然写下的题字。
向上走,路边有块石碑,是著名画家黄永玉的手迹:“一个士兵要不战死沙场,便是回到故乡。”沈从文早年曾在军中供职,那段经历是他许多作品的素材,所以他被表侄黄永玉称为“士兵”。
再拐过一个小弯,如果不是车夫刻意提醒,我们万万想不到路边那块硕大的石头居然就是墓碑。车夫介绍,那大石是当地独有的一种五色石,没有任何雕琢加工;正面刻着沈从文的话:“照我思索,能理解我;照我思索,可认识人。”背面,则是他的妻妹张充和所写的:“不折不从,星斗其文;亦慈亦让,赤子其人。”若单取那最后四个字,便是“从文让人”。
1988年5月 l0日,沈从文在北京逝世。4年后,应家乡人民的要求,他的家人将其移葬于此。他的骨灰就撒在这重达6吨的大石下面。刚才上来的时候,我在一个卖花的小姑娘那里买了一束洁白的鲜花,此时便将它放在那大石之前,以示敬意。
关于墓地的介绍并未到此为止。车夫领着我们继续前进,在一道石缝前停步,那山崖下面居然有一汪清洌的山泉。他说,这一带原是清代一位高官为孝敬母亲而修的花园,后来废弃了。沈从文小时候很淘气,经常逃学到这里来玩耍,渴了就喝这山泉水,累了就在山坡上躺一会儿。阳光下碧绿的沱江从山脚静静流过,秀美的山峦让人陶醉……
下山路上,他说:“许多游客往往只去墓地,但还有一个地方,我觉得你们应当看看。”
他带着我们走向一条更为僻静的小路,在绿树掩映之下,有一块普普通通的石碑。他说:“这是沈从文先生的夫人为他们两人的书信集所写的后记。”他俯身从地上拾起一根树枝当作教鞭,一字一点,流利背诵:
“六十多年过去了,而对桌上这几组文字校阅后,我不知道是在梦中还是在翻阅别人的故事。经历荒诞离奇但又极为平常,是我们这一代知识分子多多少少必须经历的生活。有微笑、有痛楚;有恬适、有愤慨;有欢乐、也有撕心裂肺的难言之苦。从文同我相处,这一生究竟是幸福还是不幸?得不到回答。我不理解他,不完全理解他。后来逐渐有些了解,但是,真正懂得他的为人,懂得他一生承受的重压,是在整理编选他的遗稿的现在。过去不知道的,现在知道了;过去不明白的,现在明白了。他不是完人,却是个稀有的善良的人,对人无机心、爱祖国、爱人民,助人为乐,为而不有,质实素朴,对万汇百物充满感情。
“照我想,作为作家,只为有一本传世之作,就不枉此生了。他的佳作不止一本。越是从烂纸堆里翻到他越多的遗作,哪怕是零散的、有头无尾、有尾无头的,就越觉得斯人可贵。太晚了!为什么在他有生之年不能发掘他、理解他,从各方面去帮助他,反而有那么多的矛盾得不到解决!悔之晚矣。
“谨以此书奉献给热爱他的读者。并表明我的一点心迹。
“张兆和,一九九五年八月二十三日晨。
“表侄黄永玉书丹,时一九九七年九月。”
也许是怕我们没有耐心听人背诵这么长的文字,因此刚开始的时候那车夫的语速很急促。但是,很快他就被那词句间蕴含的悲切情绪所感染,语调渐转从容,跌宕起伏,感人下泪。
听着他以略带湘西口音的普通话朗朗而诵,我们先是惊讶,继而敬佩,后来则是由衷的感动。
诵读结束之后,沉默良久, 我说:“谢谢你!”
他说:“应当谢谢你们啊!从那么远的地方跑来看望沈从文先生。沈从文了不起啊!他让全世界都知道湘西有个凤凰。他是我们凤凰人的骄傲啊!”
我不知是否该付他“讲解费”,他拒绝了,只肯收下车费:“讲解是自愿的,只要你们愿意听就好。”
我冒昧地问:“你的普通话说得这么好,不像是专门拉车的呀?”
他笑着说:“我本职是教师。有两个孩子在上大学,经济有些困难,双休日出来挣些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