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抱着寻访者和探宝者的心理去游走上海的。”作家朱惜珍说。“当我独自游走在上海的马路上,看着一幢幢美丽却又苍老的建筑,眼梢飘过的是历史的影子。”
在她眼中,马路上的这些建筑被营造出来的特殊氛围犹如一首首城市散文诗,它们个性独特,绝不雷同。漫步其间,就好像在翻读一页页纸张业已泛黄的书页,从中看到了姹紫嫣红,也看到了废井颓垣,流年暗转。一幢幢饱经沧桑的老房子是上海历史的一个个片断,蕴藏着一个个关于人世、命运的悲喜故事,透过它们,能感受到上海百年的风雨沧桑,它们是这座城市极其宝贵的历史文化遗产。
保护这些老建筑,是对建筑所在时期的历史加以珍存,也是为这座城市留下可以想象的地标。上海丰富的建筑结构造就了丰富的生活形态,那些散发着市井气息的街巷即便到了今天依旧活色生香。建筑因人的居住而有生命,百姓的日常生活虽然朴素却有着雕饰不出的韵味。
海派作家朱惜珍。本文图片来源:出版社提供
“20年前行走上海的人不多,写上海马路的更少,如今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关注上海,写城市建设和空间的文章也铺天盖地。但上海是写不尽的,每个人的视角也不一样。”朱惜珍说。近日,朱惜珍以近二十年在上海行走的经历,出版新书《上海:精神的行走》,澎湃新闻和朱惜珍就海派建筑和海派文化的话题进行了对话。
《上海:精神的行走》
【对话】
“石库门是大多数老上海人真正的家园”
澎湃新闻:你是土生土长的上海作家,从小在石库门长大,在你的回忆中,对石库门有怎样的印象?
朱惜珍:石库门是大多数老上海人真正的家园,它们是温情脉脉的。石库门房子特殊的结构有着在其他现代居住方式中难以形成的亲密的邻里关系,作为市井文化的温床,石库门里有着浓烈的人情味,邻里之间,不论你来自何方,只要在这样一种生活空间中被紧密地连在一起,就具有很强的凝聚力,所谓“远亲不如近邻”,在这里绝非一句空话。我记得我所在的这幢石库门楼里各家的房门是从来不锁的,不但不锁,而且大白天房门都是敞开着的,也从来也没听说过谁家少了什么东西。过年过节,谁家做了好吃的,不会忘记给邻居送上一份。
澎湃新闻:这几年随着城市更新的加快,上海的城市面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巨变,在你的回忆中,你童年时代的上海和现在有什么区别?
朱惜珍:确实,上海的城市面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记忆中童年时代的上海马路上没有这么多的高楼大厦,车没有这么多,人也没有这么多,当然,绿化也没有这么好,马路也没有这么宽。城市面貌的更新虽然离田园牧歌式的生活越来越远,但是它带来了现代生活气息,人们的生活更加便捷,更加舒适。这些变化,使上海越来越像一个国际化大都市了。
澎湃新闻:你怎么看待现在的“网红打卡”文化?比如武康路、愚园路成了网红路,人们都喜欢在这里拍照上传到社交网站上,街上的店铺也大多是文化、创意、时尚类。
朱惜珍:网红是现在的一种流行趋势,人们去武康路、愚园路等网红景点打卡拍照,晒到朋友圈已成为一种时尚。
说起武康路上的店铺,我印象最深的是老麦咖啡馆,当然如今它早已成了网红咖啡馆。老麦咖啡馆原先在桃江路上,它独有的老上海格调受到时尚人士的青睐,后来因为租期的原因,不得不关闭。我是老麦咖啡馆的常客,去多了和老麦成了朋友。当时,老麦想另外开一家咖啡馆,我便竭力推荐了武康大楼。
因为武康大楼底层那个拱形走廊里在上世纪30年代原本就有一家很文艺的咖啡馆,上海的电影界人士平时喜欢在这个咖啡馆里聚会、讨论剧本、切磋表演,这里洋溢着文化界名流的欢声笑语。后来,这个拱廊里除了紫罗兰理发厅外,大多是一些卖床上用品和服装之类的商铺。老麦咖啡馆如能驻足其间,无形中传承了武康路和武康大楼的文脉。继老麦咖啡馆、大隐书局在武康大楼底楼开业并成为市民熟悉青睐的地标后,在业界享有盛名的元龙音乐书店也于2019年在武康大楼底楼正式开张。这一切,与武康大楼的气息是如此契合。咖啡、书和音乐的入驻构成温馨怡人的生活氛围,让梧桐树下这幢将近百年历史的武康大楼的海派风情更为浓郁了。
愚园路是上海的历史文化风貌区,这条路留存着丰富的历史遗迹和人文内涵,这里的弄堂深处,是大历史和小人物交汇的地方,如今它们静默在风尘里,留下的却是说不尽的往事。在近代上海的热闹喧哗中,愚园路犹如混合着高贵气质的白发绅士默默伫立在城市中心,睿智而不张扬。住在愚园路岐山村的施蛰存先生是现代派文学鼻祖,我曾经多次去那里拜访施蛰存先生。现在那里已变身为一家集AKIMBO CAFE LAB、P.O.BOX潮流品牌和Aura.a当代艺术为一体的生活方式体验店“愚园百货公司”。这幢西式洋楼的内部结构与装修被原味保留,老式立柱、拱门清晰可见,超大的落地窗让内部的设计一览无余。这里不仅是一个咖啡店,更是集潮流干货的时尚买手店,集生活美学与设计艺术于一体的生活体验店,每天都有很多人来这里拍照打卡。文化、创意和时尚使愚园路焕发了新的生机,人们徜徉其间在享受现代生活的同时可以感受到历史建筑的魅力。
豫园商城俯瞰
上海的“下只角”也有许多值得研究
澎湃新闻:最近几年,上海对老建筑的保护力度不断加大,不少老建筑都焕发了新生命,有许多关于城市建设和空间的文章、图书发表,对此,你是否感觉写作空间变得狭窄了,素材变少了,因为许许多多人涌入了城市研究这一领域,是否彼此之间会有一些重复?
朱惜珍:这个问题提得好,这也是我一直在思考的。我是从2001年开始行走上海,并于2003年出版了我的第一本写上海的书,书名就叫《上海的马路》。从那时开始我行走上海的脚步始终没有停下来,一晃20年过去了。20年前行走上海的人不多,写上海马路的更少,如今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关注上海,写城市建设和空间的文章也铺天盖地。但上海是写不尽的,每个人的视角也不一样。
我于2009年出版的《永不飘散的风情——上海的历史文化风貌区》和2010年出版的《花园洋房的下午茶——上海的保护建筑》虽已重印过,现基本售罄,许多读者想买却买不到,出版社已无库存,网上甚至有翻了四五倍售卖的。所以,当东方出版中心的编辑戴欣倍老师和我商量这两本书的再版之事时,我非常乐意,但此两书已出版了10年之久,读者对老房子的认识也已今非昔比,10年前写的书很多内容都发生了变化。
在戴编辑的策划下,我决定从一个个风貌区的角度去写一幢幢优秀历史建筑,之前上海的历史文化风貌区和上海的保护建筑是两本各自独立的书,现在变成了相互关联的一本厚重的书。我们把这本书按照上海的12个历史文化风貌区分为上下册,将每个风貌区内优秀历史建筑的前世今生呈现给读者。这本书也是我于2016年出版的《永不拓宽的上海马路》(全三册)的姐妹篇。这个发现令我非常兴奋。
这套上下两册的书,名为《上海:精神的行走》,其特色便是把优秀历史建筑放进风貌区里面写,它和我十年前写的《永不飘散的风情》和《花园洋房的下午茶》两本书是完全不一样的,因为当初的两本书是各自独立的。在这本书的写作过程中,我突然感觉到了它们之间的不可分割和水乳交融的联系。因为这些建筑全都是依附于风貌区而生的,把这些建筑放进它们各自所处的风貌环境中,会有更多的惊喜和更加完美的体验。写书的过程中我等于把12个历史文化风貌区重新梳理了一遍,边走边审视这一幢幢优秀历史建筑。我突然发现,它们之间有着非常奇妙的契合,这些优秀历史建筑造就了风貌区,而它们与风貌区的特点是如此丝丝相扣,唇齿相依。这些是我十年前的写书过程中不曾发现的。
南京西路后街一隅
我的这些关于上海的书并非建筑领域的专业著作,我只是以作家的眼光去写上海的历史文化风貌区和风貌区内的优秀建筑,它们是上海版图中的重要肌理,这一点和《永不拓宽的上海马路》是一脉相承的。严格地说我的这些文章更像是主题散文,书里所有的感悟都融化在我对老房子的热爱和理解中,读者通过我的书能感悟到上海的美,感受到这座城市特有的风情,从字里行间能触摸到一个上海作家那一份对母亲城市的真挚的爱,这种爱是历久弥新的,它不会褪色,这也就是我二十年来执着于上海城市文化写作的原因,所以我不会担心会和别的写上海的书重复。
《永不拓宽的上海马路》一套三本出版后,读者的热情远远超出我的意料,好多人说,没想到上海的马路有这么美。许多读者对我说,他们把这套书视为必读书,他们带着这套书,沿着一条条马路去行走,去感受上海的文脉。我是一个比较被动的人,不太善于主动和人交往,但通过我写的一系列上海的书,却结识了许多朋友,他们都是上海老建筑的爱好者,而一些被邀所作的讲座中,我更是深深感受到来自方方面面的读者对上海城市文化的热情。
澎湃新闻:你觉得目前上海对于城市研究是否存在一些雷同之处?还有哪些需要改进,提升,有待挖掘的地方,你是否能给出一些建议?
朱惜珍:现在我们关于上海的城市研究大多集中在中心城区,即所谓的“上只角”,其实,在上海的“下只角”也有许多值得研究的,比如杨浦区、以前的闸北区、普陀区、宝山区等,在这些地方也有很多马路和建筑有待于我们去挖掘,尤其是一些充满烟火气的里弄,更是上海历史不可分割的部分,还有上海的老公房、工人新村也承载着上海记忆的一部分,其中有许多值得关注的。只有把这些地方挖掘出来,才能形成一个完整的上海城市文化历史的画面。
澎湃新闻:你认为一座城市的建筑物和他的城市精神的关系是什么?疫情期间人们的外出大量减少,大家似乎发现即使生活在城市里,也可以不与城市这个物理空间发生互动,未来建筑物对城市精神的影响是否会越来越小?
朱惜珍:一座城市的建筑物和它的城市精神在一定程度上都是城市的标签,也是历史的积淀和文化的传承,建筑文化又彰显了城市精神,它是城市精神重要的组成部分,承载着不同时代的人文精神与审美理念。疫情期间人们外出大量减少,虽然少了和物理空间的互动,但是城市的气息还在,它影响着城市中人。城市,不仅是这一代人的城市,更是我们与子孙后代的共有的城市。城市规划、城市建筑要符合以人为本的要求,创造舒适美好的城市环境,倡导多元化的城市生活,使城市居民精神充实丰富。
我们现在到外地的城市去,会发现许多城市的建筑物和街道存在着雷同,你分不清自己是在哪座城市,城市的个性在消失,这是很令人伤感。城市更新不能千城一面,必须要有自己的特色。当建筑师们设计未来建筑物时,一定要与城市的个性结合起来,传递出这座城市独一无二的城市精神。
衡山路—复兴路历史文化风貌区内优雅的居住环境
武康路至今保留时代的痕迹,见证这座城市的演变和新生
澎湃新闻:上海的马路命名背后也有很多故事,在你的研究中,上海有哪些马路名字背后的故事是有趣,也是很有特色的?
朱惜珍:上海马路开始的命名,在租界时期,外国殖民主义者往往以本国的人名作为某些马路的名称,如法租界的霞飞路、高乃依路、福开森路等,1943年以后,这些路名分别以中国各地的省市名字重新命名,如霞飞路改名为淮海路,高乃依路改名为皋兰路,福开森路改名为武康路等等。
许多情调很浓的马路,单看名字是想象不出它的内在韵味的。辟筑于1920年的甜爱路,初名“公园靶子场路”,因与千爱里相通,故又称千爱路。1934年后改称甜爱路至今。所以,这条马路的名字有点另类,甜爱路的名字明明白白地告诉你,这是一条甜蜜的爱情之路。这条路上还确实流传着一个美丽的故事,传说古时候这里住着居住着一户姓田的财主,财主有个女儿,芳名田爱。这姑娘从小就知书达礼,聪慧过人,长大后更是才貌双全,远近闻名。田宅里有一个放牛的小伙子,聪明能干。他和田爱从小在一起,两小无猜,日久生情,最终成就了一段爱情佳话。传说寄托着人们的美好愿望,而“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成了甜爱路暗藏着的心愿。
甜爱路也确实是实至名归,凡是走过这条路的人都会感受到它的风情万种,于是它被称之为“上海最浪漫的马路”。
澎湃新闻:能否和我们分享一下你最喜欢的一座上海建筑和一条上海的马路是什么,为什么?
朱惜珍:应该说是武康大楼和武康路。我记得在2018年4月21日,我应邀参加了在上海图书馆举办的“老洋房阅读之旅”活动,在活动现场,由数百本《永不拓宽的上海马路》书籍码成武康大楼模型,默默传递出我对这幢建筑的深情。
我关注武康路和武康大楼源于很多年前,那时,它们还未成为网红。整条马路幽静而雅致,带着岁月熏染出来的沧桑。当年的武康路上安安静静的,武康大楼孤寂地站立在街角。路上行人很少,走在武康路上会不时邂逅一座座掩映在绿树丛中的老洋房、老公寓。夏日武康路上茂密的梧桐树叶犹如绿色华盖,遮挡住了炎炎烈日,秋天随风飘荡的梧桐落叶在武康路上织成了一条长长的碎金地毯。漫步其间,可以感受到一种蚀骨的、内在的风情,那是被时间炖出来的,需要慢慢去品。2010年上海世博会期间,武康路被选为展示上海城市保护的参观点,2011年又入选“中国历史文化名街”,2013年,武康路成为上海最早试点落叶不扫的道路之一,武康路的知名度和吸引力越来越大,逐渐成为网红道路。
武康路上的武康大楼现在也已成了网红建筑。作为上海标志性历史建筑之一,近百年来,武康大楼见证了不同时代人们的生活方式,与建筑本身共同构成了上海独一无二的城市性格。我曾经多次走进武康大楼,在孔二小姐的闺房里和王文娟老师长谈,在楼下拱廊里的老麦咖啡馆闲坐,在武康大楼底层的大隐书局做讲座,在文化留存的美丽地标——巴金故居里徜徉。我喜欢它是因为这条有着100余年历史的武康路至今依旧保留着时代的痕迹,见证着这座城市的演变和新生。这条路在我的生命中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记,那是最上海的画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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