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胡啸
在人世间闯荡,几近半生。屈指寒暑,甜酸苦辣,有些厌烦,甚至无奈。
于是行走天下,总想找到这么一个去处:青天下,白云间,小桥流水,木屋长廊,间或货郎踏过一夜雨后的五花石街,朝清晨巷子最深处,吆喝而去,其音悠长……这只有丽江了。
丽江,是一座马蹄踏出来的古城。数百年间,一拨又一拨讨生活的马帮,从漫长的茶马古道上下来,走进城里打尖、歇脚,休整一两天后,又披星戴月而去,走进高山大河,走进艰难困苦,走进漫漫古道。于是,空留下身后这一派尘世间的繁华,成为此生为何闯荡世界的一点理由、念想和安慰——成就。
远远看去,青天下,皑皑玉龙雪山怀间,那座片片青瓦覆盖下的千年纳西古城,总有那么一股沧桑历尽的美,那么一片喧嚣散去的宁静。那情景,就像风华绝代的母亲,张开温婉胸怀,等待一袭征衣的游子,疲惫归来,投入温暖。
走上大石桥,但见一湾河水穿城而去,曲折回环如儿时常见的弄堂,柳暗花明一般有趣。河岸两边一溜够的食吧、酒吧,错落有致,有百十家之多,让人感觉小城的空气里都弥漫着吃喝的味道。倒是一旁的布侬铃店,传来的叮当铃声,好听得让人心动,引人注意。铃声不停地在小城的上空曼妙摇荡,不时地带走了一点我大吃一顿的念头。
也难怪,听说小城里的小资挺多,他们白天晒太阳,晚间泡吧,打发着日子,打发着岁月。小资们生存的理念很简单,他们认为人生就是用来晒或泡的,因此弄得小城的一切都显得懒而散,连时光也显得多余。故而丽江古城里古代风格的、现代风格的、中国风格的、外国风格的……所有的食吧和酒吧味道都好极了。
在这待得久了,你便能看得出这种吧屋、小桥、流水、垂柳、灯笼和俊男靓女勾勒出一种极尽享乐之气的幻境,使得情调主义的古风把这小小丽江大妍古镇从人到石头都浸润得到了极致,透出一种五光十色的游乐氛围。丽江,本来就是个柔化人意志的地方……围炉叙话,纳西老人告诉我:丽江的享乐之风由来已久。
在东巴文化中,女人是劳作的,男人是享乐的。纳西女人一生要挑担、买卖、织洗、煎煮,甚至宰杀牲口,还要生儿育女,辛劳得很,也坚韧得很。因此,纳西女人很出名,滇川藏一带还流传着一句俗话“娶个纳西婆,赛过十头骡。”
较之于纳西女人,东巴文化赐予男人享受。因此在整日晒太阳的纳西爷们印象里,人生就像戏剧一样充满着诗意。
走过丽江,细察纳西男人的日常生活,大自然里那些最优雅的细节都属于他们:早晨清新明丽的阳光,春宵过后凝挂于兰花叶尖的晶莹露珠木廊上小雀儿与邻家绿阴里的小鸟儿的和鸣,女人刚沏的普洱茶飘入感官的一缕缕香意…惬意之极。
纳西男人整日神聊海侃,打牌下棋,弹乐作曲,吟诗作画,做学问,谈买卖,把汉文化长河中那些精英分子们才侍弄的风花雪月一并纳入了平常生活,潇洒得让人眼热。
有句话四处流传:纳西女人创造物质文明,纳西男人创造精神文明。
由此可见,纳西男人应该都是玩家的。
在一家小书铺里,我点了一卷东巴文字。店主人是个一脸东巴化的纳西雅女子,见我面对文字的茫然,笑曰:“拿回去,好好把玩。”
又是玩,我不由莞尔。
确实,东巴文字玩意颇深。除却文字本身所表现出来的多彩的精神意蕴和生活本质,这种刻在木、石之上的象形文字,满是鸟兽虫鱼,日月星辰,甚至早于甲骨文。
传说,东巴始祖“东巴什罗”手握金鹿送来的竹笔,沐浴着蓝鸟衔来的灵感,面对粗糙的树皮,用刚刚萌芽的智慧,观奎星圆曲之势,察龟文鸟迹之象,博采众美,合而成就了这一千多个玄妙的字符。
我想,东巴什罗一定风流倜傥。
东巴文字产生后,一代代东巴把自己取于自然的种种感受记录下来,成了“东巴经”。一千多卷东巴经里,涵盖了纳西人的宗教感悟、哲学体验、审美情趣、音乐舞蹈等等,成为纳西文化的核心。
而这一切,都是道天地,法自然。不是天地间的大玩主,是玩不出来的。
说到玩,纳西人玩歌堪称大家。
大妍古镇有街翠文段,西河水穿街而过。两岸曲径通幽,掩映着一家家店肆,令客流连。而最让人乐不思蜀的当是纳西人在这条街上的弹口弦,唱调子。
夜色中的翠文段,灯火阑珊,食香弥漫。天南地北的人们在岸边的吧座上喝着窨酒、酥理玛和咣当酒,就着杂锅菜、琵琶肉、砣砣肉。饕餮之间,纳西美女们便开始在清风明月下弹口弦,唱调子。
弹口弦、唱调子这种对歌形式应是源于格姆山下泸沽湖畔。只不过此时月冷湖心,花楼上下变成了杨柳西河。木屋门前,玛达咪渔歌也变成了洋腔土调的杂味情歌。
这情歌不唱则已,一唱便引动四方齐和。于是众腔齐开,或独或合,排山倒海,热闹非凡,即便你是金口难开,郁闷之人,在这里的这种时刻,你也必定被激发得情绪昂扬,纵情一乐。于是乎,心里面的种种天下难事、苦处,也就成了一道道有滋有味的风景而已。
其实,情绪这东西,地不分南北,人不分男女,遍布众心。只是久贮于现实一隅,难得开怀。犹如久藏老酒,一经开瓶,便香气四溢,不醉不休。
纳西人是深得其中之意的,他们一生都活得快乐而洒脱。因此只要他们开口,便能找到其他心灵的共鸣。西河两岸常常一夜欢腾不息,也就不足为奇了。
纳西人不仅能歌,而且善舞。在丽江四方街,有一群这样的老人,每当夕阳下山之后,他们便在街心中支上一口大铁锅,烧上篝火,大家便围着篝火舞蹈。他们跳自己的民族舞阿巴拉、呀哈哩、门达蹉、喂热热和阿哩哩。他们在岁月的风霜雨雪中不停地唱啊,跳啊,起啊,迈啊,乐此不疲,常年不息。他们边舞边唱,舞节日之喜,唱生活之美,歌失去亲人之痛,蹈生活之艰辛。更多的,是歌唱和舞蹈美好的爱情,有感而发,再现生活。音乐是固定的,而歌词常跳常新,尤其是他们在歌舞中透出来的那种动人的情愫,常常能感染前来丽江的人们。于是,北人南客一起都走进舞者的行列之中,大家没有矜持,没有伪装,直截了当,又唱又跳,既学会了锅装舞,也学会了生活,学会了自然流露,宣泄喜悲,让伤和快乐一起舞蹈。
这种基于平等、出自天性的舞蹈,世间只有四方街才有。而四方街也只有在这种时候才还给了当地的土著百姓们。这是平民舞蹈家们自己的四方街,他们舞蹈的真谛在于没有忧伤,没有掩饰,只有自然、质朴、热情和浪漫。
摩达巴口诵经上说:“不是美好的土地,抬举不了苦难的人类。不是宁静的夜晚,安定不了飞翔的灵魂。”那么,丽江这座人类与自然造化而成的经典古城,应是一座美好宁静的圣城,她就像是一首舒缓、安宁的摇篮曲,让所有来到她面前、她怀里的人儿,都能成为一个温柔的孩子。
是的,来到丽江的人们中的许多人,都曾经一腔热血,满怀理想,他们当中不乏成功商人、知名文人。一旦走进了这座古城,他们便开始为古老的精致而感叹,为宁静的尊严而震慑,为之倾倒,为之折服。人性中的一种美丽便被古城的灵气、静气唤醒,唤得自己开始享受世界,开始感恩人生。
在岸边的一家酒吧,美丽的女主人款款相待。言语间,我得知她是从北方一所知名的画院毕业后,便与爱人来到丽江,生了一个英俊男孩的同时,还在河边建起了这家美丽而现代的酒吧,彻底地把自己和自己的家安顿下来。不求暴富,只求温饱。闲暇之余,夫妻吟诗作画,其乐融融。
要的是这里一份深入骨子的宁静,她说。
还有一位长发飘飘、满身挂件的东北小伙,是画家女主人的师弟。白天,他在丽江的酒吧间穿梭打杂;夜间,他带着心爱的猎犬,在翠文段的河边喝酒唱歌,和五湖四海的人们纵情释放心情,远离尘嚣,回避俗世,一过数年,成为一个自由自在、把生活过得像一种艺术的仙人。
而我,没有能留下来。
我,不能留下来。
我还有很多地方没有去,我还有很多人不认识。我是一个行者。我的眼睛永远停留在一地片刻,之后便飘向远方而去。也许我的旅行的乐趣,就在于永远向往着下一个“香格里拉”。
对“精神马帮一族”而言,感觉天下,探究人生,才是一种喜悦,一种理想,一种人生。
这种走与留的动静之间,都因了世界的美好。
作者:胡啸
笔名:一望无,央媒资深媒体人
著有散文集《一望无》
朗读者:彦磊
央广网、江西新闻广播《枕边阅读》
联合出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