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风物菌 来源:地道风物
绍兴人什么样?
在绍兴,见过陆游、唐婉缠绵悱恻的沈园,也出过鲁迅、秋瑾这般硬气的文人;
绍兴城内水道纵横,古桥众多。图为溇官江与直塘江交汇处。摄影/李琼
中国文化史上的高光时刻,那些衣袂飘飘的主角们,都不曾在绍兴的舞台上缺席。魏晋时称会稽,王谢风流,俯仰一世;隋唐时称越州,李杜元白,诗文不朽。明代文人袁宏道路过山阴县时,更是用了一个诙谐的比喻:
“士比鲫鱼多”
诗句出于袁宏道《初至绍兴》,“船方革履小,士比鲫鱼多”。图为绍兴东湖里的乌篷船,为江南水乡的典型船只。摄影/李琼
如果说苏杭是江南的眉目,那么绍兴,就是江南的风骨,面秀、骨秀,更是神秀。在这里,一切对于江南的幻想都有了出处。
会稽山,绍兴古称“会稽”,即是以山为名。摄影/李琼
梦中的江南,绍兴都拥有
要理解绍兴的柔与刚,首先要从地形开始——她一面是平原上的水乡,另一面则背靠名山。
绍兴在浙江的区位示意图。制图/伍攀
处在浙江山地丘陵向平原的过渡地带,绍兴南部,西南-东北走向的龙门山、会稽山、四明山、天台山四大山脉探入境内,山区面积约占全市面积的六成;北部则地处宁绍平原,水网纵横,一路向北直达杭州湾。
在同一片平原,近海的宁波人是浙江海洋文化的起点,背山的绍兴人则是浙江水乡文化的起点。
绍兴东湖,春意盎然。摄影/李琼
无论在地形上还是文化上,会稽山都是绍兴的脊梁。主峰东白山海拔1194.6米,在诸暨、嵊州和金华东阳三市交界处,为绍兴境内第一高峰,由东白山向东北延伸,山势渐低,最后没入绍虞水网平原,出露的山峰成为平原上的孤丘。
香炉峰及会稽山。摄影/蔡敏
江南多名山,会稽山无疑是其中历史最悠久的。《史记》说“禹会诸侯江南,计功而崩,因葬焉,命曰会稽”——在江南还是不毛之地的时候,绍兴就召开了大禹计功行赏的“庆功宴”,也成为他最后的安息之所,至今在绍兴,还有着大禹的公祭典礼。
绍兴大禹陵,大禹雕像面向城市、俯瞰人间。摄影/李琼
以会稽山为分水岭,曹娥江和浦阳江贯穿绍兴境内,靠着浙东运河(杭甬运河)相连,二江庞杂的支流,以及城内开凿的人工河道,使得绍兴成为了江南水网最密集的区域之一,大大小小的河流近8000条,光是古桥就有600多座。
绍兴地形及水系示意图。制图/伍攀
越人以舟为车、以楫为马,绍兴城以桥梁为道路、以河网为骨架。江南有多少水乡古镇,有多少往来舟楫,只有绍兴人的乌篷船拥有了姓名。夜雨行舟,水声雨声摇橹声,往来船只的招呼声,岸上乡间的鸡鸣犬吠声,最是江南味道。
停泊在桥洞下的乌篷船。摄影/岳志强
如果说山是绍兴的侠骨,水是绍兴的柔肠,那么刚柔并济的,莫过于绍兴的鉴湖。
鉴湖浩渺,足足有五个西湖那么大。它与西湖比,胜在恢弘大气,自有一股鉴湖女侠秋瑾千金买刀、貂裘换酒的豪迈;但也稍逊风骚,少了几分西子捧心、我见犹怜的柔媚。但回过头来说,无论秋瑾还是西施,不都是绍兴人么?
鉴湖,古称“镜湖”。李白“我欲因之梦吴越,一夜飞度镜湖月”,即指此湖。摄影/张斌
在这件事上,出身绍兴、住过杭州的明代文人张岱最有发言权,他把西湖比作倚门献笑的“曲中名妓”,而把鉴湖视为只可远观的“名门闺淑”。由此看来,鉴湖风华绝代,只是多了一段距离感,让人肃然起敬。
夜色下鉴湖。图1摄影/蔡敏 图2摄影/陈达卿
绍兴的地势西南高而东北低,山水之间有着流动的风景,而最早的“绍兴人”——越人也从大山走向水乡,逐鹿中原,改写了江南的格局。
江浙风流,绍兴独占八斗!
很少有一座城市能像绍兴一样,明明那么风流,偏偏那么低调。
绍兴西小街、西小河,随处是小桥、流水、人家、绿杨。摄影/柳叶氘
绍兴好像从未突然“崛起”过,她不像东晋的南京、隋唐的扬州、南宋的杭州、明清的苏州、近代的上海,绍兴总是错过一次次名声大噪的机会,但又从来不曾缺席时代的舞台。
绍兴越城区应天塔。摄影/卢文
在春秋的刀光剑影里,绍兴人演绎了一出中国历史上最荡气回肠的“复仇剧本”。
吴王夫差替父阖闾报仇灭越,越王勾践卧薪尝胆雪耻复国,吴越名臣四起,西施笑靥如花……这一对“水乡冤家”相爱相杀、你死我活,文化上却是同根同源——比如句(gōu)吴的“句”和勾践的“勾”便是同一个字。他们无意间联手,成为了吴越文化的始祖。
越王台。图1摄影/蔡敏 图2摄影/洛丶秉君
在晋人衣冠南渡之后,山阴(绍兴)和建康(南京)平分了魏晋的士子风流。
南京为政治中心,绍兴则是隐逸之地。北方大族如王、谢,视其为从建康朝廷退场后的第二舞台。王羲之兰亭雅集,群贤毕至,少长咸集,谈玄学于山水;谢安隐于会稽东山,边下棋边指挥了淝水之战,“东山再起”成为美谈。
兰亭,王羲之酷爱养鹅,今天兰亭周围的竹林里还时时可见白鹅。摄影/柳叶氘
唐代是诗歌的盛世,绍兴则是诗人的圣地。
晋人遗落的风流意气,引得唐人争相前往,从当时还属于绍兴的萧山出发,过剡溪、上天台、至临海,打造出一条“浙东唐诗之路”。绍兴的鉴湖、新昌的天姥山、上虞的覆卮山、诸暨和嵊州的东白山……都成了当时的“热门打卡地”。
新昌天姥(mǔ)山。摄影/吕伟中
隋唐时期的绍兴,依然是东南都会,全国举足轻重的大城市。元稹诗曰:“会稽天下本无俦,任取苏杭作辈流”,说绍兴天下无双,苏州、杭州跟它没法比。
然而宋人的南渡,却让杭州完成了逆袭,绍兴逐渐沦为了“浙江第二城”。对此绍兴人倒没有忿忿不平,只是对改名有所抵触——绍兴二字,取自宋高宗的“绍祚中兴”、光复社稷的愿景,听起来抱负远大,却充满了偏安意味。
沈园,宋代诗人陆游和唐婉的爱情故事便发生在这里。摄影/东北风6d,图/图虫·创意 图2摄影/柳叶氘
绍兴从不是偏安之都,向来是“报仇雪耻之乡”,哪怕失去了政治地位,也保留着书生意义。正因如此,从勾践的卧薪尝胆、王谢的魏晋风度、李杜的盛唐诗篇,到徐渭、张岱的潇洒狷介,鲁迅、秋瑾的文人硬气……长续长存,精神不朽。
正如嘉兴人木心所说,绍兴,一直都是“有骨的江南”。
绍兴人,到底有多硬气?
绍兴人的硬气,是一脉相承的,而且不论男女、不分古今。
鲁迅故里。摄影/岳志强
越王勾践卧薪尝胆的故事不必再说,所谓“时穷节乃现,一一垂丹青”,每到改朝换代之际,绍兴人的风骨就展露无遗——
明末清初,绍兴人王思任大书“不降”,留下一句“吾越乃报仇雪耻之国,非藏垢纳污之区也”(鲁迅引用有偏差),绝食而死;张岱的好友祁彪佳留下“含笑入九泉,浩然留天地”十字绝笔,投水自溺;还有刘宗周,大笔一挥,写下“慷慨与从容,何难亦何易”,活活把自己饿死。
“关门累月不梳头”的徐渭,“横眉冷对千夫指”的鲁迅,“貂裘换酒也堪豪”的秋瑾......都是绍兴人。绘图/孙大仙工作室
这些自然是“激进的硬气”,明亡不仕的张岱则是“温柔的硬气”。清兵南下,他选择的道路是披发入山,晚年隐居在四明山中,从以前“少为纨绔子弟,极爱繁华”的阔少,化身安贫乐道的隐士,从此不问世事,一心著书。
绍兴女子的气度更是“不让须眉”,这里诞生中国第一个知名“女间谍”——西施,中国近代女权先驱——秋瑾,中国第一个因为爱情变成蝴蝶的女性——祝英台,还有东汉投江寻父的孝女曹娥,一曲《钗头凤》唱和千古的唐婉……
秋瑾,中国历史上第一个为自由抛头颅洒热血的女子。图为秋瑾故居。摄影/李琼
这几位绍兴最有名的女人,或为父沉江,或为爱化蝶,或抱憾终身,或杀身成仁……各有各的硬气,在一大片中国式“大团圆”故事中,显得那么刚硬有力,直击人心。
绍兴西园,吴越国时,始建于龙山(府山)西麓。摄影/阮琳锋
近代以来,绍兴人的风骨更是改变了中国。
最有名的,自然是早已霸占中学课本的鲁迅。老对头梁实秋说:“(鲁迅)是绍兴人,也许先天的有一点‘刀笔吏’的素质,为文极尖酸刻薄之能事”,隐隐指向“绍兴师爷”的刻板印象。但鲁迅却不以为忤,只觉得“刀笔”是掷向反动派的匕首和投枪。
鲁迅故里的三味书屋。图1摄影/陈彦 图2摄影/柳叶氘
绍兴还为北大贡献了4位校长,在北大120多年的历史中,占了近七分之一。
影响北大最深的,自然是那位提出“兼容并包、思想自由”的蔡元培;北大历史上任期最长的校长,则是出身浙江余姚(当时尚属绍兴)的蒋梦麟;最能显示绍兴硬气的,当属那位“明知寡不敌众,自当单身匹马出来应战,直至战死为止”的马寅初;还有中国第一个留日高校毕业生,诸暨人何燮侯。
新文化运动时期的绍兴人群星璀璨,今天的绍兴人同样是中国的栋梁之才。 绘图/孙大仙工作室
就连绍兴的戏,也是激越高亢,本地人常说“绍剧打天下,越剧讨老婆”——说的就是出身嵊州,属于整个浙江的越剧,和发源于绍兴,独属于绍兴人的绍剧。传闻主席听完绍剧《孙悟空三打白骨精》之后,写下了“金猴奋起千钧棒,玉宇澄清万里埃。”
嵊州越剧小镇。摄影/谢南华
绍兴美食:浙江最硬核的存在
如果说绍兴人是硬气,那么绍兴的饮食,则堪称“硬核”。
世人皆知绍兴有茴香豆和绍兴黄酒,饮酒舟上,三两小菜,好不风雅;但实际上,大凡名字里带有个“霉”“干”“臭”的饮食,在浙江大多和绍兴人有关。
口感上最硬的,是浙江人最熟悉的梅干菜,也叫“霉干菜”。绍兴人做梅干菜全省无出其右,还会在里面加入写笋干增香。最爱吐槽自己家乡的鲁迅先生,在日记里嫌弃绍兴菜说:
“我将来很想查一查,究竟绍兴遇着过多少回大饥馑,竟这样地吓怕了居民,仿佛明天便要到世界末日似的,专喜欢储藏干物品。有菜,就晒干;有鱼,也晒干;有豆,又晒干;有笋,又晒得它不像样;菱角是以富于水分,肉嫩而脆为特色的,也还要将它风干……”
迅哥儿虽然嘴上说着不要不要,实际上却是梅干菜的头号粉丝,在北京的绍兴会馆宴请安徽人胡适时,特地点了一份梅干菜扣肉,俩人吃得宾主尽欢;而在他的日记里,梅干菜更是屡屡上镜,江苏人汪曾祺历数各地咸菜,说了一句,“鲁迅《风波》里写的蒸得乌黑的干菜很诱人”。
梅干菜,浙江人的佐饭佳品。摄影/学文映像
绍兴人做梅干菜的确是有一手,当地又叫“乌干菜”,和水乡出名的“乌篷船”“乌毡帽”并称绍兴“三乌”。早在清代,梅干菜就成了皇家贡品,封坛时,绍兴知府和山阴知县也要现场监制,通过漕运押往北京。梅干菜腌得不好,可是会丢乌纱帽乃至丢脑袋的。
风味上最硬核的,则莫过于绍兴的“臭”字头菜品,佼佼者如臭豆腐、臭冬瓜、臭苋菜梗。
在绍兴,几乎家家户户都备着一个“臭坛”,里面积着陈年老卤,过去谁家要开新坛,往往左邻右舍借点“菜露”作为引子,让臭味“生生不息”。然后冬瓜、萝卜、苋菜梗、白菜帮子……只管往里投,雨露均沾,一臭方休。
这样做出来的臭苋菜梗,中间贮满淡绿色“臭汁儿”,一嗦就能吸溜出来,味道有咸有酸,还有淡淡的霉味。
吃完苋菜梗,余下的卤汁就是制作绍兴臭豆腐天下无双的原料,豆腐脱水切块,浸入其中,再捞起油炸——大有以高温让臭味激发,一臭千里之势,气味足以贯穿绍兴的大街小巷。绍兴人吃臭豆腐,不加任何调料,原汁原味才过瘾。
事实上除了做“臭”,绍兴也擅长熏、酱、晒等等延长食物保质期的手段。图1摄影/吕科 图2摄影/卢文
事实上这种腌制手法,更贴近水乡的真实面貌。多雨、湿润、食物易腐,因而要晒干、腌渍、烟熏、做酱……浙菜的根源,除却海鲜之外绍兴菜的底子浓厚;小吃同样如此,今天在外鼎鼎大名的“杭州小笼包”,事实上几乎都是绍兴嵊州人开的。
安昌古镇,乌篷船摇橹而过。摄影/卢文
还有绍兴的船,通体乌黑,线条硬朗;绍兴的酒,入口醇厚,后劲十足……从吴越往事,到鲁迅秋瑾,江南不再是那个江南,绍兴依旧是那个绍兴,永远柔中带刚,一身风骨。
会稽山,绍兴古称“会稽”,即是以山为名。摄影/李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