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初春雨后的傍晚,我们顺山步行。左前方的大山有着层层叠叠厚实的轮廓,山脚下的公路边、田野中分布着稀疏的村庄,和山腰丛林里散落的屋子发出一星两星微弱冷静的光,大地显得沉寂而深邃。
天气渐渐转好,我们去池塘边,不经意抬头看见西面堤坝边梨树李树枝丫间,投过来一轮月亮的脸。我举起手机给它们照了一张合影。这多少有些令人兴奋,早晨的月亮仿佛缩小和暗淡些的太阳,但天际终于开阔起来了,无疑是晴朗和温暖的前奏。
我们路过山脚下一处老屋,不胜感叹,童年时那里炊烟袅袅,笑语声喧。如今墙角的马鹿草、乌点花、梦花、铁树和新长成的芭蕉在一丝丝细密的寒风中绿意淋漓,生意盎然。有些倾颓老旧的墙壁颜色斑驳,石灰的掉落刚好形成一个黑灰的豁口,与破旧的木门相互照应,像是两个老人在一问一答:
时间和主人都去了哪里,他们还回不回来?
唉,从来都没有他们的消息。
二
我们此行并没有目的,但后来大致有一个方向——寻找位于深山中的绞车房。当年山下煤矿和石膏矿鼎盛时期,轨道拖上去的矿渣倾倒在半山坡上,远远望去,如同青黛山色中一处黑白相间的瀑布,宽阔,动感十足,似乎听得见巨大的声音。我们沿着早已干涸的依稀可辨的沟渠边沿,踩在风化的石棱上一步步向山中行进。
因为不知道绞车房到底藏身何处,加之此行有些探险的意味,因此偏向荆棘密布的地方开辟路径。山中蕨类植物众多,藤蔓杂草满坡,我们没有带柴刀,踩空的时候,徒手抓握,被糖罐和山泡的尖刺扎得皮肉开裂,一停下来就在手掌中挑刺。一面喊叫着要退缩,一面又上下左右张望,要找到一条突围的路径。一蓬蓬竹林出现在我们眼前,深冬时节的竹枝青绿光滑,每一节的长势都清秀挺拔,等距离地拔节向上,密不透风的竹林下都有一大堆笋壳,大多卷曲成锥形的一筒。恰好有一阵风,笋壳从竹林中段掉落,久久下不了地,沿途发出迟钝绵长的磕碰声,那是我们很久都没有听到过的音乐了。
越过几处竹林,终于看见了一座条石砌成的房屋,它掩藏在一丛断竹乱草之中,但让我们失望了,从一处坍塌的缺口看进去,什么器具也没有,更不用说用来拖拉矿渣的设备了。
三
太阳出来了,继续向上攀登。我们在高大挺拔的松树相对密集的一个斜坡上来回走动,真想躺在一层层和软厚实的松针上做梦,那感觉舒服极了。明晰的阳光透过密林的罅隙斜照进来,每一根松针被唤醒似的闪耀着眸子,似乎整座大山都充满了灵气。
侧面平缓的地方,是一大片青杠林。它们和松树林没有严格的界线,彼此相对独立成群,又交错生长,但落叶归类的铺在地上,却界线分明,清晰可辨。松针细细密密,严丝合缝地遮住地面;青杠叶蓬松堆叠,叶与叶之间留有透气的空隙,踩在上面会发出簌簌声。落叶归根,大自然总是隐秘遵循着不为人知的规则。
越往上走,密林中的光线越是暗淡,尽管阳光普照,但分明有微微的水汽漂浮到我们的头顶和眼前。我向上举起相机,好不容易在众多枯树的顶端,拍到白云飘飞的蓝天。我们身旁有两株高耸入云的松树,一株更粗壮和伟岸,难得一见,我称他们为树王和随从,他们联袂抵挡了多少孤苦无聊的岁月啊。他们神态自然坦然,内心平静平和,令我想起曾经为贵州深山中两株银杏写的诗,用在这里似乎也恰当:这两位老人,数百年独立。时光一样耐心/旁边的藤蔓上有另一种安详的光阴。
在这里留连很久,然后继续向上,寻绞车房去。我们越过大坑,绕过深沟,滑过倾斜的巨石。山风掠过密林,吹在汗涔涔的身上,不再是冷,而是凉爽宜人。我们早脱下厚厚的羽绒服,束缚在腰间。
一切举动都遵从于当时的自己,山中不知岁月,更不会顾及季节了。
不期而遇那一大片茂盛的芒草,它们在山坡和山谷里起伏。小寒到初春时节,它们生命力最为旺盛,记不清那年是什么节气了,专程造访过别处的芒草。它们在荒野中岁岁年年,兀自开谢。一旦巧遇生命的旁观者,就开放得更加恣意和狂野,它们的摇曳情趣盎然,暗合了山势的走向和跌宕,恍如水波,在草尖上停留了很久,因为我们的出现,才一阵一阵荡漾起来,这些干净的波浪,这些纯洁的浪花,每一朵都自成世界。垂身成扇,或直立为穗,都显得紧凑肃穆,又谦逊活泼,没有半点杂质,没有一丝杂音,那辽阔的音域惊艳了我们,磅礴的舞姿惊呆了我们。它们乐意大面积倾情示爱,不遗余力的引领,让一座大山亮出了博大的胸襟。从而让我们模仿着活得敞亮豁达,坦荡从容,我们内心深处无法不发出欢呼,只是忘记了尘俗中所有语言:大自然是永远值得我们尊敬的师长。
我拍了一组逆光照,已经分不清镜头里是阳光在闪烁,还是芒草的花絮在飞舞。
四
在一个平旷处停歇,听见树丛里传来叮叮叮叮纤细的鸟鸣声,山中的小鸟总是那么低调内敛,它们根据体型和能量发声,懂得积蓄和修炼。不像人类用虚伪而高调的炫耀,去掩饰相等程度的悲伤。
我们静静仰望好看的云朵,她们洁白细致,柔软纯粹,山泉瀑流一样丝滑;感受蓝天菩萨心肠一般的光芒,此时整个天空仿佛寺庙、道场,可以让人满怀虔诚地跪下去。遐想中,春天的花朵悄然布局,萤火虫成群结队的排练,诗意的童年回忆接踵而至……爱人摇摇我的肩,调侃说要我讲几句,我故作深沉,朝树木山石挥挥手,脱口吟出:一天中都到了傍晚,还能做些什么呢/那就登高吧,至少会看得远一些……
朗诵完毕,说还是用双脚写诗,去寻找绞车房吧。根据山脚厂区旧址和我们的行程推测,大约就在右上方吧。路过一处平坦地,一株高大的木姜子伸到眼前,一株匍匐在地的红籽吸引了我们,抬头看见的一处斜坡让我们兴奋,那里相对比较空阔,没有树木的遮挡,远看去有一些大小相当的石头堆砌在一起,又像是房屋倒塌后的样子。当我们靠近,才发现是由上而下的乱石从山崖上滚落堆积形成。那些石头相互间搁置支撑并不稳固,走在上面摇摇欲坠的,很是吓人,应该是一场泥石流的遗迹吧。往上和左右方向看,是被杂草藤蔓遮住的高崖,怎么看都没有建筑的迹象。
我们颤颤巍巍结伴退回。那些危如累卵的石头已经艰难存在漫长的时间了吧,它们头顶都长了厚厚的青苔,我拍摄了好几张,竟然发现其中一处青苔的头上长了不少白发,也许这块石头年轻时踌躇满志,梦想冲出乡关建功立业,可惜被平庸的同伴们牵绊,或族规的限制吧,直至两鬓斑白,僵卧山野数百年,夜阑卧听风吹雨。
我们不得不放弃寻找。毕竟厂矿倒闭的年代久远了。这座先后经营煤炭和石膏盛极一时的公司,早被蓊郁的野草淹没,被毫不留情的时光湮没。厂区里的钢轨、办公室、生产车间、住宅楼房正在围墙里生锈,衰老倾颓。回忆起那些繁华时光,难免落寞。我们寻找的过程本身就充满了悲壮和荒诞的色彩,尽管我们的本意是想赋予历史变迁更为深层的意义。
回家整理图片的时候,发现了一个非常有趣的现象,其中有两幅照片,一条向上的路,一条向下的路,深浅不一的车辙弯曲得像半开的弓,我把它们并排摆在一起,刚好构成一个圆圈。
(作者系九龙坡区作协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