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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很多年后我参加走黄河采风团,一路走过了黄淮平原、关中平原,跨越了壶口和河套平原、银川平原、河湟谷地……走过了九曲十八道弯,在巴颜喀拉山上看到黄河的源头也不过只有碗口般粗细,心里方才有点释然。秦丞相李斯在《谏逐客书》里说,“泰山不让土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择细流,故能就其深”。由此想来,古人之怀抱胸襟,竟是沿着尘埃细流而装得下高山大河的。
在中国的历史和文学史上,“颍水”是一个亲昵的名字,相传许由洗耳,便是发生在颍水之滨。不过,与沙颍河比起来,黄河的历史要长得多。在史前时期,一百多万年前就诞生成长。开始的时候,她的名字只有一个字“河”。这是一个婴儿的名字,也是一个母亲的名字。要有怎样的温情和热爱才能这样轻轻地喊出来?她被称为中华民族的母亲河,自传说中的三皇五帝到夏商周三代王朝,都是紧紧地抱着这条母亲河,把根基全部稳稳地扎进黄土里,甚至一直到宋,中国的历史大部分是沿着黄河筚路蓝缕一路走来的。
世界上几乎所有的文明都发源于大河,也几乎所有的民族都诞生在诗歌的摇篮里。在中国第一部诗歌总集《诗经》里,有人说《蒹葭》就是写的黄河。“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此说颇有争议,反对者认为,这首诗只写到水,并没有写“河”。在先秦文学中,一般的河不称河,只有黄河才称河。也有一说此诗写的是甘肃天水。那么由此看来,《诗经》第一首《关雎》肯定就是写的黄河:“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因为这里的河,在当时只能指黄河。
而当我读到《卫风·河广》时,真真有一种五味杂陈的感觉。也许我不能与诗人强烈的思乡之情共情,但“谁谓河广?一苇杭之……谁谓河广?曾不容刀”,让我有一种与历史久别重逢的悲欣交集,我想起第一次跟随父亲跨越黄河,当时我眼里的黄河,岂不就是那么孱弱细小,间不容刀吗?
把黄河作为中华文明的图腾,怎么说都不为过。岂止如此呢?作为农耕文明的代表,我们先祖的历史就是一部治水史,而因为治水形成的集体主义观念,于今犹盛。黄河的清浊几乎就是国运和统治者德行的象征,人民“俟河之清,人寿几何”的绝望,到庾信《哀江南赋》时,已经变成见惯不惊的平淡:“阿胶不能止黄河之浊。”而到了唐代罗隐的诗中,则成为一个死结:“才出昆仑便不清……三千年后知谁在?何必劳君报太平!”作为一代才子,罗隐一直怀才不遇,至京师十几年应进士试,十多次不第,最终还是铩羽而归,史称“十上不第”。他把自己的满腹牢骚和悲愤灌入黄河,也是当时知识分子的惯常作为。黄河皆默默吞下,忍辱负重,以待“圣人出,黄河清”。
盛唐时期,黄河并未变清,可唐人的胸怀因为国门洞开,接受八面来风一变而阔大,因此,黄河也成为文人骚客寄托怀抱的最好载体。前有李白“黄河落天走东海,万里写入胸怀间”的豪迈,后有刘禹锡《九曲黄河万里沙》的浪漫。那种“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的大唐气象,着实让后来者始终充满了文化自信。
三
从小我就听大人念叨,黄河是面善心恶,长江是面恶心善。对长江我无从了解,虽然去过几次,也曾经自武汉乘船沿江去过重庆,但毕竟匆匆而过,不甚了了。因为工作后迁移至郑州,饮了这许多年的黄河水,对黄河就理解得相对深了些,所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不仅是物质的,同时也是文化的。
后来长大了我才明白,为什么打小时候周围的老人们说起黄河来,熟悉得好像是自己的玩伴似的。我父亲的老家在周口西华县,这个县的整个西部就是黄泛区。其实,黄河迫近我们家族的历史,还是近几十年的事,也就是从有黄泛区的时候开始,他们才真正知道黄河的善恶吧。关于那一段历史,父亲因为亲历过,常常会给我们讲起。作为一个新中国成立前参加革命的老同志,他的讲解只是让我们更好地理解了教科书里所写的,蒋介石不抗日,为了逃跑方便,阻止日军的进攻,炸开了花园口,造成了近百万老百姓的死亡和一千多万人的流离失所。
2014年,近百岁高龄的国民党高级将领、台湾前“行政院长”郝柏村未到大陆探访抗战遗迹。在郑州,当他谈到花园口决堤时,不假思索地面对镜头侃侃而谈:“如果不是黄河决口,以水代兵,徐州到西安一路都是平原,日军的重机部队,可一路长驱南下,另一路可直打到西安!”
对这段历史,郝伯村先生是有备而来还是念兹在兹,我们不得而知。他也不是亲历者,花园口被炸时他还远在湖南零陵炮兵学校读书。不过,后来他有在郑州驻防三年多的经历,对此事也许会有所用心吧。历史未必真的能够任人打扮,但真实的历史虽未走远,甚至即使见证人还在,只是因为解读的角度不一样,也还是让我们觉得有云泥之别。我们的母亲河虽然承受了如此之大的磨难和屈辱,但到最后她仍然需要担承到底是善还是恶的褒贬。发生在1938年的那次炸堤,按照当时国民政府的解读,如果不是6月9日中国军队炸开黄河花园口大堤形成千里泽国,终于挡住了日军机械化兵团,为中国军队主力西撤赢得了时间,当时的中国军队主力在武汉地区会被日军合围歼灭,中国在短期之内很难再组织大规模的武装抵抗。说白了,那就是亡国之祸。因此才不得不出此下策。其实这跟蒋介石开始就决意的焦土抗战是一脉相承的,中国政府也想以此举昭示天下,无论要付出多大的牺牲,中国都会把抗战进行到底。毒蛇噬其指,壮士断其腕,历史的生死抉择毕竟不是我们在键盘上拣选文字这么轻而易举。
据说当时在炸堤之前,国民政府也曾经对花园口附近的百姓进行了疏散。但由于没有考虑后来的天气原因,疏散的范围很小。而花园口决堤前后,已经遭受持续的暴雨浸淫,所以决堤的洪水前后袭击了44个县区。由于上游洪水的不断侵袭,再加之战争的蹂躏,花园口决堤处再也难以堵上,对下游造成的伤害长达十年之久。黄水肆虐,污坑遍地,蚊子多,死尸多。难民们又经常露宿在外,遂致瘟疫流行,尤其是随后发生的霍乱,致使死亡者众多。造成约1250多万人受灾,390万人外逃,89万人死亡,经济损失折合银圆超过10亿元。后来我想,身处重灾区的我父亲和我叔叔,以及他们的祖辈早年投身革命,肯定跟这次黄河决口有很大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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