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2月我在古巴旅行，绕了小半圈后去了巴拉德罗。巴拉德罗是古巴最负盛名的度假胜地，有绵长的加勒比海岸和最资本主义的经济形态。很多加拿大人会直接从哈瓦那机场坐巴士过来，在对他们而言价格低廉的全包酒店泡几个星期。
去那之前我就知道我不会喜欢那个地方，只是当时想写一篇力所能及的地理稿，我就觉得我应该去了解一下最先开放的古巴城市。可一到那里，我还是后悔了。
那是我见过最势利的沙滩了。民宿和酒店区被分割成泾渭分明的两部分，那边豪迈气派，这边连个坐的地方都找不到。我背着大登山包一家一家找住宿，25CUC（1CUC约等于1美元）能在圣克拉拉住一个五六十平方米的非常美丽的套间，而巴拉德罗最便宜、最简陋的房间都要35CUC。我来来回回走了好几趟，隔着院子问一对老夫妇还有没有空房时，他们正戴着墨镜躺在摇椅上。他们连Hola（西班牙语“你好”）都不想说，像赶一条狗一样甩手让我走。总之，到巴拉德罗的第二个小时我就想离开，只是很不巧，没有回哈瓦那的车票了。后来我在一个偏僻一点的地方找到了25CUC的房间，勉强凑合了一晚，第二天一大早就气鼓鼓地坐车去了西部的比尼亚莱斯。
七个小时的路程我就被头顶的风吹了七个小时，到目的地时，那股从巴拉德罗带来的愤怒就快爆炸了。刚下车，拿着照片要拉我去住宿的男男女女就一窝蜂拥了过来。我不理他们，想自己找到住宿。无奈找了两家都客满，就只好跟一个棕色皮肤的女人看了两间房。大概折腾了两个小时，我又饿又困，妥协式地住进了一家市中心的民宿。
给我开门的是一个十几岁的小女孩，我把东西都收拾进屋子后，她用西班牙语手舞足蹈地跟我讲了一堆话。好聒噪啊。我猜她也想卖我东西。就在我的愤怒情绪快到顶峰时，她突然跑出屋子，找来旁边一家饭馆的服务生做翻译。翻译小哥说：“她说她要为你准备一份欢迎饮料，问你要木瓜汁还是柠檬汁？”我气泄了一大半，但依然面无表情。“柠檬汁。”这两天遇到的人消耗了我太多热情，导致我对比尼亚莱斯的一切都充满了戒备。我明明打算在这里留四天，但只告诉小女孩：“我先住一晚，明天再看要不要继续住。”——这话当然也是翻译的。
比尼亚莱斯是山谷，风光自然很好。我喝了柠檬汁，又在外面餐馆吃了顿大餐，元气恢复了一大半。我沿着山路去看落日。一路上除了零星的几个游客和几个卖甘蔗汁的小摊，安静得像曝光过度的照片。沿途也有很多长得很漂亮的屋子，我看到好多都写着“Available”的字样，想着第二天要不要搬过来。
可是很快，懒惰和对小女孩莫名其妙的愧疚感就占领了我。我知道我今天对人的态度很不好，我也不应该将之前旅途的不顺归咎于她。她做错了什么呢？原本20CUC的房子，15CUC就给我住了。况且屋子状况也不差：离市中心的WiFi点就两百米，出门就有餐厅。屋子也是独立的。最外头是正对马路的露台，开门进去是一个有电视机的起居室，然后是一个小饭厅和一个带锁的卧室。我出门前，小女孩和我说，有事可以通过小屋旁边的巷子找她，所以我猜一家人住在后屋。
那天看完夕阳我就回去了。露台摇椅上躺着一个白发老太太，慈眉善目的，应该是小女孩的奶奶。小女孩的父亲正在起居室看电视。知道我是今晚的住客，他站起来打招呼，脸上露出非常不自在的神情，就像一个被发现正在偷吃糖的小孩。电视机是放在我的套间里的，但因为和卧室还隔着带锁的门，所以其实并不影响。他的紧张令我有一种强烈的不安，他觉得他侵占了我的私人空间，我觉得我剥夺了人与人之间的某种平等。过了好一会儿，他问我：“Tomorrow breakfast？”
为了化解尴尬，我立马答应了。
第二天的早餐当然是很丰盛的——用“当然”是因为我在古巴吃过的早餐，没有一顿是不丰盛的。女主人给我打了一整玻璃壶的木瓜汁，我根本喝不完，就问她：“没喝完的我能不能晚上回来喝？”——她起先没听懂，我端着木瓜汁和她一起往后屋走，她才领悟到我的意思。她很高兴，因为这意味着我打算多住几天。我确实也是这么想的。
那天我去山谷里骑了马，傍晚回到比尼亚莱斯时已经灰头土脸。我急匆匆跑去厨房喝早上剩下的木瓜汁，一回头才发现老太太正微笑看着我。厨房大概就五六平方米，我猜他们平时只用屋外的锅烧饭，因为老太太就住在厨房里。真的很小的一张床，比火车上的卧铺也宽不了多少。又想起昨天男主人看电视时的局促，我就真的很为自己前一天的恶劣态度自责。也许这里的条件是很有限，确实也有一些人只想从外国人口袋里捞钱，可至少这家人已经竭尽所能给客人提供最好的东西了，不是吗？他们的后屋是两幢十几平方米的平房，右侧拉着几根晾衣绳，中间是一张饭桌。他们并不富裕。我在前屋所拥有的起居室、饭厅、卫生间、卧室比他们一家五口人（夫妇俩还有另外一个小女儿）的生活面积都要大。
喝完木瓜汁，我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恰巧女主人回来了，我问她一顿晚餐需要多少钱？她说：10CUC。我说：“好的，明天晚上我在这里吃。”女主人大概没想到，瞪大眼睛问了我两遍，我和她确认了两遍。对于我而言，其实在哪儿吃饭都差不多。虽然我知道在古巴很多食物餐馆会提供可普通人买不到，但这10CUC给任何一家餐馆都行，可对于这家人或许能做更多的事（古巴平均月工资是25CUC）。我必须承认，前一天杀价时我真的是怒气冲冲的。因为看了太多房子，遇到太多油滑市侩的人了，我当时杀价不是为了5CUC，是为了一种心理上的胜利。现在我想道歉，也想致谢。
第二天白天我去了比尼亚莱斯附近的一个岛屿，白色的沙滩蓝色的海，环视四周都没多少人。晚上回去有点堵车，我很心急。和女主人约定晚上七点开饭，但到晚上七点时还有三四十公里的路途。我担心她以为我爽约了。等我从汽车站跑回去，女主人已经等了我一个小时了。我原来以为是和大家一起吃饭，但没想到他们都吃过了。她单独为我做了一桌。
真的太丰盛了。一条新鲜的烤鱼、一大碗蔬菜汤、一盆够三个人吃的米饭、一叠番薯、一盘西红柿黄瓜沙拉、一盘切得齐齐整整的水果、一大瓶自制的柠檬苏打水……女主人还特地把做服务员的翻译小哥叫过来解释说：“对不起，我今天想去市场给你买鸡蛋的，但是今天正好没有。”我赶紧回：“没有，这已经很好了。”这是真心话。当时我已经在古巴旅行半个多月，知道土豆是老百姓吃不到的军备物资，牛奶、鸡蛋是只能在黑市买的食物，龙虾则是用来赚外汇的。女主人能为我做这样一顿晚餐，我已经非常感激了。我没有告诉她的是，那是2018年的除夕，也是我第一次一个人在国外过年。
后来从古巴回国不久，我就辞职，过上了一种以旅途为生活的生活。我见了很多风景，也吃了很多顿饭。可每当我回忆起这一年的旅行，我就会想起这个故事。不是有多么绚丽的风景，也不是住了多豪华的酒店。女主人做的食物和米其林餐厅大厨的作品相去甚远，吃饭的环境也乏善可陈。但它足够朴素。我想好的旅行，不应该只有佻达的风光和与宇宙相连的自由，它也应该包含人与人之间的相互理解和释放的善意。我正学习这一点，因而愿意用最简单的方式去讲述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