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耳其的五月,南方的温度高过伊斯坦布尔,正午更热。偏偏这个时候公交小巴把我们放在了一个无人的丁字路口。当汽车离去扬起的尘土散开,显露的只有光秃秃的山丘和无处可躲的阳光。
我们在郊外寻找一座古老的神庙遗迹。或许是沟通的问题,又或者遗迹太过偏远,当地人指出的路线总把我们引向迷途。遗迹之旅原本不在计划,同行的诗人钟鸣李红夫妇体贴我,知我虽早已脱离专业,却对医学保持兴趣,故而特意选择了阿斯克勒庇厄斯(Asclepius)的祭祀之地。
阿斯克勒庇厄斯是太阳神阿波罗的儿子,神话中的医药之神,存世的雕塑凡有手执单蛇杖的形象多半是他。单蛇杖有起死复生之义,既是医神的象征,也是医疗机构最普遍的标识。医神的地位在贝尔加马(Bergama)尤其崇高,他是这个城市的守护神,然而在这个人口不足5万人的小城,我们竟然得不到一个关于神庙的正确信息。
按照小巴司机友善但含混的指引,我们从丁字路口向北沿着一段上坡的土路前行。走了没多久,发现道路左侧那一大片山丘和坡地全被铁丝网封锁,上面还挂着红白相间的醒目标志:军事管制区,不得拍照。我们自觉地把相机和手机装进背包,继续往前走了大约20分钟,路边出现了矮小的松树,堪堪挡住炽烈的阳光,铁丝网却一直绵延着。再往前道路变窄,右侧出现一道灰色的大门。门前有岗亭,有卫兵,原来是一座军营。
卫兵严肃,神情还有一点儿不可思议,不过他们没有阻拦,更没有上前盘查。直到我们沿着兵营继续向前,墙内的一处岗亭才发出了询问。其中一个端着微型冲锋枪的士兵隔着铁栅栏问去哪儿,我们齐声回答:“Asclepius”。他微微一笑,扬了扬手,示意放行。如今想来,几个东亚人用不伦不类的拉丁语向一个土耳其人念叨希腊神祗的名号,重新置身那个场景,我大概也会像那个士兵一样发笑吧?
不过当时我的注意力却在兵营。透过栅栏,我看见操场上一个士兵方阵正在接受长官的检阅。长官的地位估计不低,先是响起雄壮的军歌,接着喇叭里传来他沙哑而笃定的训话,然后方阵发出整齐洪亮的回应。心中某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使这个场景略带讽刺,但没多久,感觉就被现实打断了。一道路障横亘在眼前,路障后面还有两扇紧密的墨绿色铁门。卫兵明确地告诉我们,出于军事目的,这条通往神庙的道路暂时封闭,请我们原路折回。我伸长脖子,隐隐看见山腰上的几段希腊式石柱。
再经过军营,遇见一个年轻军官,他耐心地听完我们的解释,最终耸了耸肩,转身指挥着两个赤手空拳的士兵,到路边的斜坡去驱赶不知从哪里突破了铁丝网的几头犍牛。岗亭里那位询问我们的士兵做了一个喝水的动作,意思是他们可以提供饮水。我们婉谢,顶着太阳下坡。远方传来零星的炮声,也许是寂静生出的幻觉。
恹恹地接近十字路口,远方一辆白色皮卡飞速驶来,让人恍如身处美国西部。当我们在转弯处交错时那车猛地停下来,车窗里直直伸出一只粗壮的手臂。再定睛一看,须发花白的司机在驾驶室的阴影里冲我们微笑——他递给我们的是一个足够四人吃的大面包。我略微迟疑,欣然接受并感谢这一份陌生人的馈赠。司机咧嘴一笑,皮卡车像一匹白马奔去。
这就是贝尔加马,一个人口不足五万的小城。不过两千多年前,贝尔加马的面貌完全不同。
公元前323年,年轻的亚历山大大帝骤然离世,属下将领为大统之位陷入纷争。帝国崩裂,疆土瓜分,史称继业者之战。其中一位继业者的儿子在此地建立了自治城邦。再经过两三代人的经营,城邦彻底独立,成为繁荣的王国。国家名为帕加马(Parchment,也译作“别迦摩”或者“佩加蒙”),首都定在贝尔加马城。其实,Bergama不过是Parchment这个希腊词的土耳其读法而已。
在医神的庇佑下,帕加马发展成为闻名遐迩的医疗中心。不仅如此,这个国家还与新兴的罗马结盟,从而创造出一段属于它的文明。公元前129年,没有男性子嗣的统治者将帕加马“赠予罗马”,以期文明的繁盛延续。事实上在此之后,即便成为一个行省,帕加马的文化都在罗马帝国中保持着较高的地位,哲学家、雕塑家、数学家、建筑师等人才层出不穷,当然最著名的还是医疗事业。古罗马最伟大的医生盖伦(公元129—200年)不但出生在这里,20岁之前还在阿斯克勒庇厄斯神庙担任助理祭司。
如今,双手捧着硕大的面包,回望掩藏着神庙的那一片军事管制山地,一时间,我无法形容自己的感受。只能说,这就是贝尔加马,一个人口不足五万的小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