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是个什么样的城市呢。我在国内时,如果要对一位普通的不怎么阅读(我猜应该也不怎么出门)的男士说我很喜欢巴黎,对方大概会露出一副“你们小姑娘都喜欢巴黎”那样的已经知晓一切的表情。这一点不奇怪,在这个尚未摆脱性别概念的世界里,小姑娘喜欢罗马,因为浪漫;小姑娘喜欢巴塞罗那,因为浪漫,小姑娘喜欢巴黎——那一样,当然还是因为浪漫。似乎,除了浪漫,小姑娘出去旅游就没有别的目的了。
正如这世界上许许多多无法改变的事情一样,没人能改变这种“提起巴黎,就是浪漫”“巴黎是浪漫之都”“小姑娘就是喜欢浪漫”的概念。我并不是要否认巴黎是浪漫的,毕竟,这是毫无争议的事实。只是,浪漫不足以概括这个地方,而人的双眼只有一双:旅行的意义于是在此突显,我们生在自己的故乡,看待问题刻薄又片面,我们的回答苍白无力又惹人讨厌。只有离开了故土,在异国他乡的土地上,才能找到更多解决问题的方法。在卡尔维诺的《巴黎隐士》中,他说巴黎像是一座巨大的露天博物馆,而对于我来说,巴黎是一个多面体,每一面都写着生活不同的答案。
(早晨繁忙的旺多姆广场)
首先,巴黎是一座城市,是一座大城市。和这个世界上许多大城市一样,它是被折叠起来的。折叠起来的城市都是繁荣与衰败共存的。确实,哪里有富有,哪里就有贫穷。巴黎自然是这样的地方,或者说大部分城市都是如此,只是有些时候人们难以看到内在隐藏的贫穷。比起贫穷,更容易隐藏的是悲伤和痛苦。旺多姆广场就是这样一个地方,现在这里琳琅满目的都是奢侈品店。在近代历史中,这个地方见证了无数名人政客走过,见识过恶魔,见识过贫穷。我第一次知道这个地方,是因为一本名叫《旺多姆的丽兹》的书。第一章的开篇照片是一个泪流满面的男人,标题一行小字写着:1940年6月14日,一位目睹纳粹德军占领巴黎的法国人在伤心地哭泣。在二战历史上,巴黎被入侵是法国人的耻辱。但鲜有人提起当时巴黎人的悲痛。悲伤就这样一层,又一层地隐藏在城市的阴影之中了。
自知悲伤是无法被永久保留的,巴黎人更喜欢享受当下。正如海明威所说:“如果你够幸运,能在巴黎生活过,那巴黎就会永远跟着你,因为巴黎是一场流动的盛宴。”
在Boullon chartier吃饭的时候,我们的隔壁桌坐了一对意大利夫妻。意大利人的英语大多不是很好,我刚到意大利的第一年,在罗马买披萨,对方问我“得ling磕”,我听得一头雾水。直到走出店,我才明白,他问的是drink,“你要不要饮料”。这对意大利夫妻显然也属于这个范畴,特别是丈夫,只能一个一个说英文单词,很难连成完整流畅的句子。我实在看不下去,就用意大利语说我可以帮忙翻译。结果对方并不只是要帮忙翻译一些简单的词,而是要我形容那些复杂的法餐牛排有什么样的具体区别。在我表示对此真是无能为力之后,对方开始跟我谈起了他们引以为豪的家乡。他们来自博洛尼亚,意大利的胃。对于美食,博洛尼亚人有天然的荣耀感。毕竟,经典的意大利肉酱面,千层面,都出自博洛尼亚。法餐,他们秉承着试试看的态度。在说起我毕业于美院时,他忽然换了个语调:“你是学艺术的?那到巴黎真是太好了。”
就在我也想展示一下我对艺术的独特荣耀感时,上菜了。
(Boullonchartier 的服务员会把点单写在桌子上)
Boullon chartier是家老字号,清一色传统法餐,还有一些欧洲其他国家的料理。在巴黎这个以米其林餐厅当道的地方,这样质朴的地方和我想象中高端洋气的样子完全不同。这里提供的都是最平民的食物,自然价格也非常便宜。摆盘是绝对没有的,味道是普通人家的厨艺水平。唯一吸引人的应该就是,无论哪里人,都在这狭窄的空间里,开始被迫交谈了解对方的生活。
盘子端上来之后,所有有关形而上学的话题都戛然而止。我们都专注于自己眼前,遥远的家乡,捉摸不透的艺术,顷刻间都消失了。在食物面前,艺术的话题显得苍白无力。不是艺术不够具有深度,而是食物是成就艺术的一个部分。近年来,巴黎虽然遭到过多次恐怖袭击,并且至今在各大商场博物馆都有严格安检,可这并没有影响巴黎人民的正常娱乐生活。五点依旧是happy hour,晚餐蜗牛油封鸭。我从来都佩服能认真生活下去的人,毕竟“只有敢于面对生活的人才是真正的勇士”。无数的艺术家最终在巴黎找到了他们的灵魂归宿,想必也是因为如此。平淡、秩序的生活不会给艺术提供灵感,正如毕加索所说,“只有苦难和爱,才能创造出最深刻的艺术”。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整个欧洲艺术都迎来了一个全新的时代。那些经历过战争的艺术家,构造了战后艺术的大多数成分,也同样铸造了巴黎不朽的灵魂。
可是,人有灵魂是不够的,人的肉体是要吃饭的。美食成就了巴黎的肉体。有灵魂,有肉体,生活才是完整的。
巴黎人的灵魂不仅仅是艺术。都说巴黎浪漫,可巴黎的浪漫是带着血迹的。我从来都不否认巴黎的浪漫,只是巴黎的浪漫并不只是情爱。就像浪漫主义一词,绝非指的是爱情。
(法国国旗在先贤祠的上方飘扬)
虽然中文翻译是先贤祠,但实际上Pantheon一词和罗马城的万神庙是同一词。“Pan”在希腊语里是“万,众多”的意思,“theon”则是“神明”。在最初,巴黎的先贤祠就是仿照罗马的万神庙修建的。现在的先贤祠主要供奉的并不是古代的神明,而是近现代为自由、平等的法国做出过努力的伟人们。他们大多数都是代表先进的左派,当然偶尔也有同样热爱国家的右翼人士。意识形态从来不是单纯依靠简单的“左”“右”来区别的,就像人不应当依靠性别、文化和阶层来分出三六九等。我想这是一种隐形的方式:当人们不再以外在标签来评判一个人时,这个人就不再存在了,他就会“隐形”,成为一个真正的“隐形人”。
“隐形”是一种自在的状态。
我离开北京已经快六年了,这些年我生活在意大利一个不起眼的小城市,走在大街上熟人会打招呼,走到哪都不是陌生人。这并不让我感到多么轻松:也许我跟卡尔维诺一样,期盼自己能做一个隐形人,可以毫无顾忌地观察周围的事物,而不是被观察。在我生活的这个小城市,每年都有络绎不绝的游客和前来学习语言的外国人,可他们仍然对我的中国身份和面孔感到分外好奇。在上以前的一次语言课时,我提到在阅读一本有关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欧洲史书时,我的意大利教授忽然发问:中国有参加第二次世界大战吗?那一刻我的内心是感慨的,我忽然意识到,我们的历史没有那么广为人知,外面的世界也没有我想的那样博学。
不过在巴黎,我找回了这种熟悉的、在大城市里隐形的感觉。你不必每次跟人介绍自己的身份,也不必刻意地保持笑脸。喜悦、悲伤。它一层一层的把所有人的情绪、故事,都折叠在一起。没人关注,没人关心。在没人关心的情况下,人才可以自由自在的展示他们的情绪。安静的巴黎地铁上,看着每个人平静、淡漠的脸,没人关心你是不是游客,是不是外国人,是不是年轻人,是不是女人,是又如何,不是又怎样。
这才是属于巴黎的“浪漫”。
(街头的大型涂鸦,位于毕加索博物馆附近)
在最后离开巴黎的早上,一个手脚健全的深色发肤的男人举着一块牌子,站在川流不息的马路边。等到红灯亮了,他就向每辆停着的车展示他的塑料板。上面写着:“我很穷,我有好几个孩子要养,请给我一些车费。”法国人民的乞讨方式十分奇特,可以说是花样百出。两年前同样是秋天,卢浮宫附近是带着狗和它新生的幼崽的乞讨者,看得路人纷纷驻足慷慨解囊。在从奥威尔小镇返回巴黎的火车途中,一个小个子的女士在每一位乘客身边都放一张小卡片,写着她的生活有多少的苦难,希望得到金钱资助。这一位举着牌子的年轻人,显然不懂得乞讨之道。他透过出租车的前面玻璃,他看到我们:两张亚洲面孔。于是,他开始用他奇怪的发音说中文的“你好”,他说了几声后,出租车司机摇下车窗对他咆哮了几句,随后他便扫兴的离开,而我们的车也终于到达了奥利机场。
我永远都不会知道那天司机对他说了什么——我只知道,作为一个在俗世的活人,我永远都不可能真正的“隐形”。而巴黎所“隐形”的,只有我埋藏在心底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