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躺在夜里,在一片漆黑中睁眼,选择我的情绪,允许它抵达任何它想去的地方。
我曾怀着深切的执拗,去质疑这个世界,为何它不为生命的幸福而造。
我的内心从来没有安静过。
因为哪怕在最疏忽的瞬间,我也不相信上帝。
——Luddite Tumbleweeds
纽约这座城市对于我来说,还未到达,就已怀念。描写它的故事那么多,让人巴不得能走到跟前,看看历史眼中存留的黄金年代,它不是完美的,它必是不完美的,但是人们总把这座城市描述为一个令人景慕的地方。
向许多来自纽约或长居纽约的朋友探听城市印象,他们都有打破幻想的才能,他们口中的纽约城,充满了华尔街的「高品味」,地铁里的尿骚味儿。特别是在缺乏阳光、极为寒冷又充满噪音的冬季,路上行走的纽约客总显得余怒未消。你知道纽约的心理医师听到最多的是患者在抱怨噪声而不是其他心理上的困扰吗?
纽约,真是糟透了。
那你会离开纽约吗?
不,我热爱这座城市。
作家弗兰·勒波维茨(Fran Lebowitz)在纪录片《假装我们在城市(Pretend It's a City)》中,迈着混有烟味的步伐,与导演马丁·斯科塞斯(Martin Scorsese)在纽约城里潜行踱步,街道上、博物馆里、俱乐部中,都可以作为交谈冥想的地方。他们谈纽约地标、文化、交通、资本、政治、历史……
弗兰作为片中主角,70岁的她,仍以戏谑挖苦的语言向世界叫板。城市的繁华、高雅、意趣,破败、糜烂、自负,都被刻薄又幽默地吐槽了一遍。
弗兰是最酷炫的离经叛道者,倘若你有认真生气过,便无法抗拒去瞪视凝听她的愤怒,她总能说出一些刺穿心灵的东西。让你惊奇,让你发笑,让你从乏味虚无的世界中逃逸出来。
谈到资本,她说纽约愈加贵族化和乡绅化了,走在曼哈顿的街道上,除了「赚钱的噪音之外,你听不到任何声音」,街上的行人竟无从察觉,这样的现状真是令人羞耻。如果你去拍卖会,当毕加索的作品出来的时候,底下鸦雀无声;一旦锤音落下敲定卖价,掌声就响起来了。我们生活在一个为价格而非毕加索鼓掌的世界。
We live in a world where they applaud the price, not the Picasso.
谈到理解,弗兰的好友兼作家托尼·莫丽森(Toni Morrison)奉劝她在写作中多加使用第一人称「我们(we)」,这样可以和读者拉近心理距离,让对方更容易接受自己的观点。但弗兰说她喜欢用「你(you)」,她就是不愿意和读者近距离。她也不愿去了解Z世代(95后及00后)的想法,她没有东西需要销售给年轻人,只有卖东西的人才得去考虑别人的想法。你只能够理解同时代的人。
You can only really know people who are your contemporaries.
与其说《假装我们在城市》是一部纪录片,不如说它是一部单口相声,弗兰负责讲,马丁负责笑。我终是找到一个同我一样喋喋不休的呆鸟,同我一样喜欢东拉西扯,一样笨气。而且凑巧的是,弗兰像极了以前我60多岁的犹太人销售总监,她会以幽默而讽刺的方式大大方方地和老板争吵,为公司的管理发牢骚(This place is a shithole);但对我却风趣友善,我入职时和她见上第一面就共同唱起了Copacabana,后她又以昵称叫我为「hon」,她会在公司拼车出行时说:「I'll only let Pat to sit in my coupe」。
她可不是什么闲云野鹤似的人物,最好别去招惹。
话再转回到弗兰,她是个无神论者、女权主义者、同性恋、愤青、重度吸烟者、洁癖、勒德主义者。她不用手机,没有社交账号,公寓里收藏着10000本书。她讨厌运动,讨厌科技,讨厌特朗普(Trump),讨厌安迪·沃霍尔(Andy Warhol),讨厌时装秀场上出现直男和小孩;她还讨厌钱,但喜欢物质和时装,她对自身的矛盾也会骂骂咧咧。
弗兰出生在50年代,犹太家庭,20岁不到来纽约闯荡,和许多外来青年一样,她一贫如洗。为了生存下来,弗兰给大学生代笔写论文,做过清洁工,开过出租车,写过色情文学。她拒绝去餐馆当侍应生,拒绝为了获得小费而友好待人,还宣称「与餐馆经理发生性行为是雇佣你的先决条件」。
终于是在21岁的时候,弗兰开始以写作为生,后被安迪·沃霍尔聘为专栏作家,也于数年后出版了自己的书。再往后的生涯里,她更多的出现在访谈节目和公众视野中,着统一的着装,肆意地释放着轻蔑嘲弄。可以揣想,这应是她一生最想做的工作了吧,人们询问和倾听她的看法,但又不被允许去打扰和反驳,她只需要很有态度地说话、说话、说话。
The anger is, I have no power, but I’m filled with opinions.
这份愤怒的产生,可能是因为她太热爱生活了呀。
从小到大,身边总有背离文明方向的际遇,你见过太多习得性失助的人,他们却秉承着傲慢的尊严感向你布道,笑你还不会停止愤怒,让你放下愚蠢的幻想,仿佛他们对世上之事已无所不晓。同时他们否定所有改变的可能,认为一切皆是徒劳。有时你还会不知来由的受到惩罚,有人解释道是因为你有不正确的眼神(that look on your face)。
你迫切地去追问旁人,这个世界是这样的吗?
是这样的。
是这样的!
是这样的……
当事情发生的时候,也许愤怒才是与现实和解过程的中途岛。
若你有幸去往纽约,碰巧在曼哈顿的街头遇上一位戴着框镜,身穿西装夹克、素色衬衫、蓝色牛仔、皮质短靴的黑发女士,当她毫不吝啬向你竖起中指的时候,请你报以微笑,请你享受和愤怒共存的时光。
写于2021年1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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