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如今成为旅游热门目的地的海南,曾是荒蛮的不毛之地,也是古代著名流放地之一。这片富有浓厚南方色彩的岛屿在尚未开发前究竟是什么模样?著名汉学家薛爱华(Edward Hetzel Schafer)以此边缘地带为研究对象,从历史、自然、原住民、交通等方面探寻海南岛从远古时期直到北宋末年的历史,著书《珠崖》。
在研究过程中,宋代名家苏轼被贬谪海南的经历及其诗作成为了作者最主要的文献依据之一,讲述大文豪流放生活也是该书最精彩的部分,经出版社授权,摘录其中片段供读者分享。
古往今来,海南一直被看作是最惨的流放地。
被流放到鬼门关之外,在安南可怕的热带丛林中痛苦地过完一辈子,是够恐怖的。但是,渡过分割海南和大陆的海峡,象征着一种更加可怕的分离——渡海之行,标志着某种精神上的死亡。
唐代的贬谪,包括各种不同方式、不同程度的羞辱,如“谪”“贬”和“流”等。
如果贬谪之地是海南,那么,何种名目就变得无所谓了,因为贬谪海南意味着打入地狱,意味着绝望。
苏轼是贬谪到珠崖的最有名气的人。
儋州市东坡书院中的“东坡笠屐”雕塑。 安小羽 图
他的生平无须在此重述。我们只需要关注他面对海南的新环境有什么反应。
苏轼第一次是被贬到惠州,仍在大陆,他于宋哲宗朝晚期、1094年十月二日抵达此地。1095年,苏轼在这里痛失爱妾朝云。很快,他又被迫离开惠州。1097年六月十一日,61岁的苏轼携其幼子亦即第三子苏过从雷州登船,渡海前往海南岛。
他辞别了挚爱的弟弟苏辙,将其留在雷州半岛的谪所,并留下世俗追求皆为空幻的临别赠言,就启程渡海了。
苏轼坦承自己罪重如山,然后用精心选择的古典套语,连篇累牍地颂扬天子。当“魑魅逢迎于海上”时,他流下了痛悔然而也是常见的眼泪。苏轼很快就抵达海南西岸儋州昌化军的新家。他的第一反应是相当平和的。但是,他发现自己所学之道还不足以提供一份心灵的平和宁静,以应付太过忧郁而孤独的日子。
苏轼刚开始是被安置在官屋,不过很快就被官吏赶了出来, 只能自己在城南买了块地,他在桄榔林边结茅筑屋。当地人帮他运甓畚土。苏轼对海氛瘴雾和蝮蛇魑魅仍心存畏惧,他试图撇开自己对于舒适家居的那种城里人的狭隘观念,成为一个真正的人,尽管世界的这一角落令他惶惑。他准备“跨汗漫而游鸿蒙之都”,仿佛他正要去探索道家仙境或正待坐化一样。
住在季风林周边,可以得到的食物与住房一样,都十分奇异,迥异于传统风味。这也许能激起某些人联翩而开阔的思绪。但苏轼肯定不属于这种人。相反,读到唐人对于诸如“蜜唧”(蘸满蜜的新生老鼠)和蛤蟆之类的南方怪异食物的保守看法之后, 他对食物的前景是相当担心的。好的常食肉类,如猪肉和禽肉, 极其短缺:
五日一见花猪肉,
十日一遇黄鸡粥。
土人顿顿食薯芋,
荐以熏鼠烧蝙蝠。
(“花猪”指斑猪;“熏鼠”即香猫,很可能就是海南小麝猫。)
令人欣慰的是,苏轼所住小屋附近有一条小溪,水清且洁,容易汲取,把水小心烧开,就可以泡一杯茶提提神。
浮粟泉,被称为“海南第一泉”,相传是苏东坡领人开掘。北宋绍圣四年(公元1097年),苏东坡被贬来琼,路过海口,寄住在金粟庵,他见当地百姓日常取用咸积水,在寓所旁找到两个泉眼,亲自“指凿双泉”,见水泡浮于水面很像粟米,因此命名为“浮粟”,资料图
海南的清泉享誉已久,可惜并没有因此而吸引到游客。
李德裕与这个声誉有很大的关系,虽然是间接的关系。他喜欢喝惠山(在今江苏省)流出的特别甘美的泉水。一个僧人告诉他,惠山甘泉在地下与长安的一个道观——昊天观的井水相通。
两个多世纪后,苏轼发现,琼州佛教三山庵的泉水尝起来很像受人推崇的惠山泉。海南僧人告诉他,这口南方的泉水,被称为“惠通”——这给人带来了可喜的希望,因为泉水也可能经由地底的秘密通道流到京师去——或许这是苏轼与朝廷和解的早期征兆吧。
更好的消息是,苏轼在其半乡下的住所旁发现了一眼优质清泉。他写道:“吾谪居儋耳,卜筑城南,邻于司命之宫。”这座道观中有一眼泉水,清冽而甘美,不像附近其他泉水那样有点咸涩。
苏轼把这眼神泉比作道家的长生不死之药,专门用来煮饭、饮用。诗中有几句讥讽咸水之无用,如同人类流出来的汗水和血液。可见,苏轼在这里的食物包括可疑的也许是有害的肉类、粗根蔬菜以及甘美的泉水。
他还察觉到自己,居然适应了新环境。这是因为他在物质上得到了比水更好的饮品酒的帮助。
海南原住民能酿造出许多解忧的美酒。后人将其中一些酒的发明归功于苏轼。
黎族人用竹管吸饮山兰酒 资料图
海南本地的果酒和麦酒,亦即用水果和谷物酿成的酒,有天门冬酒和桂酒。可以确定的是,这些酒并没有全部失传,其中有大量的棕榈酒,甚至有绿海龟汤。
苏轼很高兴地看到,用生黎的方法酿造出来的陌生烈酒,使华人和蛮夷可以一起把酒言欢。
黎族特产山兰酒,由海南当地特别的山兰稻米酿制而成 海南旅游网图
虽然苏轼必须吃黄姜土芋之类的劣质食物,但是在这岛上,还有许多体面人家也是这样。毕竟,还可以照样写诗以及从事其他文化活动。他记述这些海岛见闻的诗篇,我们读起来会觉得奇怪,尽管其中夹杂有异域风情、对当地的精确观察、个人追忆以及古典文学典故。但少有异乎寻常者。仿佛一个士人要把他生活中所有最喜爱的意象,都用来擦干因食物难吃而落下的眼泪。试图找到证据回答“这是真实的生活,还是好玩的梦幻”这个问题,是徒劳无功的。
苏轼也有其他爱好追求。晚宋就已流传着苏轼改良海南油墨的故事,甚至说他是制墨能手,是“海南松煤”的发明者。这声誉似乎有点被夸大了。
海南松煤 资料图
事实上,即便仰慕苏轼的人也认为这完全不是真的,虽然苏轼肯定亲自试验过这一工艺。是否事实上他只是在墨条上签个名,利用自己的名气来兜售墨条呢?毋庸置疑, 苏轼是需要钱的。他坦白地说,在海南,他不得不尽卖酒器,以供衣食,只留下一个做工精良的“荷叶杯”,他舍不得脱手。
苏轼在海南短暂的贬谪生涯中,确实写了不少诗,而且对陶渊明的关注大增,经常作和陶诗。但是,他也花了很多时间,继续研究古代经典。居海南时,他就完成了《尚书》注释。
另外,他的名气也使许多大有前途的年轻士子前来拜访他,寻求建议。这确实是对其所处蛮荒现实环境的一点补偿。
显然,苏轼也常因当地豪绅的请求而进行书法创作,因为12世纪海南有座寺庙就以有苏轼题写的匾额而骄傲。
苏轼结束贬谪海南生涯,留下《渡海帖》,现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台北故宫博物院 图
简而言之,他的贬谪生活并非如远方同情者、好心人甚至是他本人所想象的那样局促和平淡。
《珠崖》,[美]薛爱华(Edward Hetzel Schafer)著,程章灿 陈灿彬 译,九州出版社,2020年1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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