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位“老长沙”,对于长沙,生于斯、长于斯,渐老于斯。我的前半生(1944—1981),大多数时间居住在长沙市北区,即现在已扩大的开福区。人生轨迹是从潘家坪到学宫街,穿越了长沙老北门城门口。然而最近的一次对儿时居住地的回访,却让我迷失在北正街,找不到北了。 文、供图/崔述伟
北门幽静附近住着很多起义的将领
2017年8月,我和一位老熟人,曾任湖南大学图书馆、广州大学图书馆馆长张白影一道,去拜谒炎陵。张兄问我,“你原先住北门,还是南门?”
“北门,你咧?”“南门天心阁下。”“张兄事业有成,功成身退。真乃南帝北丐。”“此言差矣!从来是‘北帝南丐’……”
两人湘音如旧,互相打趣,欲罢不能。也让附近的游客知道了何谓正宗老口子,土得掉渣的老长沙话。
我初中一年级在文星桥的六中(兑泽),当时的省政府近在咫尺。班上的黄同学的爹是省政府的炊事班长,经历过和平起义、政权更迭。我们下课后,常常跟着长我们几岁的黄万一同学聊天。
而巡道街那一面青砖高墙,零星几家住户,几乎没有行人的长巷子的高墙上,还残留着“工农兵学商,一起来救亡!”的抗战标语。当年,从民主西街一号的戴(岳)公馆,到省参事室所在的戥子桥一带,住着很多起义将领。我们初中同窗中,就有其子弟。后来在八中念高中时,老同学老刘的父亲,也是将领……
北门幽静,过去、现在都不及南门繁华。北正街却热闹,在我高小时期的眼中,北正街曾是一条长得望不到头的人来人往的街。这份记忆像一段长长的浮雕,历历在目。
然而北正街,在近一二十年间逐渐消亡,没有了人家,没有了烟火气,但我还是忍不住想去看看。
在北正街小学接受最早的普通话教育
近日,我在下午3点的冬日暖阳中,即兴开始了返回式长沙小半日游。在解放东路口,我登上138路公交车,一站式到底,直奔北正街基督教堂,这里是我的母校北正街小学原址。我在北正街小学就读之前,学校曾名“三一小学”。但当年周边的长者,仍不乏如是称其旧名者。我对母校记忆最深刻的,是我在这里开始接受普通话教育。我的班主任暨语文老师周武,她是一位端庄的优秀的教师,是我普通话教育最初执行者。
在我五年一期的语文课上,周武老师以非常标准的普通话,朗读了一篇课文,并让我们全班同学各自准备,在班上开展朗读比赛。一位名叫金宗禹的调皮伢子,曾让我们集体惊艳,他朗读得最“普通”令全班同学羡慕嫉妒。而他的家境,却最是平民,他父母在营盘街守自来水站。我早晨吃了烫饭后,穿越闹市上学时,经常看见他在头卡子街边小地摊上叫卖小菜。
这位全班最接“地气”的同学,如何拥有如此“惊艳”的普通话,真是一个谜。他的表现也让周武老师颇为意外,但却未受到老师表扬。他太调皮,在开始朗读前,还故意插了一句土得掉渣的长沙话,问老师:“(课文)标题不限定要用普通话读啵?”令全班同学绷紧的神经为之一松,当台下笑起来。他又用普通话喝止:“严肃点!”连周老师都为之无奈……
一个老长沙迷失在幼年成长的北正街
北正街小学,其时校口正对这条名副其实的北门正街,且位居中段,左顾右盼,却望不到南头的中山西路,以及北面的头卡子。因为商铺林立,从早到晚,人头攒动,非常繁华。我毕业后,很少返校,后来走遍了三湘四水,也不知学校大门何时改变了大方向,朝东面向六堆子了。
从我外公家的下学宫街,到头卡子,不到百把米的距离。附近还有条成功街,原有菜场、公厕,是棚户区。2020年初秋,我从附近车站下车后,乍见黄兴北路上的成功街路标,曾好奇地寻找其街口,方知此街已消失。我仰望街名牌上空,没有一丝云的晴空,不禁生出一种“此地空余成功街,白云千载空悠悠”的感慨。那天,我也曾听路人告知:“还有北正街在修复。但已经错位了,不在咯条黄兴北路上,要去寻。”
我是下了决心要找到北正街。但出了原母校右行,到了营盘路(街)口,却四顾茫然。试问一位长沙“老满哥”,他反问我:“是通泰街那头?还是潮宗街那头?”我答是前者,按老满哥指引去寻。过了马路口再问别人,才知道被“掉了反砣”,仍要过马路往南去找。寻寻觅觅,边走边问路人,路人大多不知北正街。我真的找不着北了,一个老长沙迷失在幼年成长的北门,这是否是忘了本了?
在失落的心境下缓缓而行,仍不时向路人打听,终于有人指点说:“那下面被围栏圈起来的地方,就是的吧?”我拾级顺坡而下,仰视那写着“北正街/潮宗街”分界处的指路牌而发愣。有拦绳和警示牌在,我不敢前行。亏得在街口值勤的一位保安,见我年长,对我说“冇关系,你可以过来”,我才撩起街口的拦绳,走进北正街。站在街上,努力回忆,寻找潮宗街方面,身后往北,原来应是“千佛林”“楠木厅”地段。上世纪中叶,湘江涨水,水上岸后,一直沿通泰街等低洼地段,直通头卡子……
北正街复旧工程,似已结束。我行走在麻石街上,两旁的店铺,无一与昔日印象相符。在这一两百米长的北正新街上,唯一我知道属于过去年代,跨越悠久街史的,是长沙老年病医院,原先叫北区医院。
我不再徘徊,径直走出了北正街南口,到了中山(西)路。路边的一家小吃店,又让我驻足。那店门上写着“北门沙码子味”,应是21世纪初的词语,颇有嬉皮的味道;最让我感到亲切的,则是店内“老北门,北正街小学”八个字。当年,的确有一家卖豆浆、油条的小呷铺正对着母校大门,难道这家店跟那个小呷铺有渊源?年轻的老板见我在店门口徘徊,告之:“我店里还有北正街的视频,欢迎进来看。”我婉拒了:“下次,等我带些‘老北门’正街的同学,再进来看!”
再回眸,看过新修的街坊,拍下北正街的变迁,大步跨上返程。往事越千年,我太念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