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华明玥
来源:《品读》2021年第2期
在和顺古镇,冲洗条石街的水车刚刚走过,每一条被岁月与人流磨光踏平的条石,都在水的滋润下熠熠生辉,老罗家通往街巷的门就敞开了。
与古镇八九成的人家敞开门搞旅游纪念品小店、咖啡馆和民宿不同,老罗的院落里展现的,一直是数十年前和顺人家慢节奏生活兼一个工匠作坊的模样。烤茶罐、茶杯和一把把雪亮的剖篾刀早早放在一块儿,长尾雀鸟在一旁的西梅树上跳来跳去,啄食老罗留在枝头给它们当零嘴儿的西梅。鸟唱飞溅,像水珠一样清亮。
编藤匠人老罗的一天开始了。50年来,他主要就做一样活计:编藤椅。就是鲁迅先生、老舍先生、巴金先生的故居里看到的那种有藤条扶手的老藤椅;就是我们在祖父、叔公的老照片上见过的,坐下去会微微随身型而变、让老家长们脸上的褶子柔和起来的家常藤椅。
一把全手工的藤椅,以缅甸粗藤条做扶手、靠背的框架与四足支撑的结构,以竹篾编织椅面与靠背,需要慢悠悠地做好久,而这种不急不躁的手工生涯是值得期待的,因为,保养得当,一把老藤椅可以坐上50年,越用越光亮,青绿的竹篾会慢慢变成老成的红棕色。
阳光透过它,筛下动人、细密的光影,就好像一个历经半世纪思索、宽恕与自我追问的灵魂,就踞坐在那儿了。
老罗的手艺,将为新藤椅未来50年的生命保驾护航。冬天,是编藤椅的最好时节,在缅甸的大山里,藤条们结束了疯狂的生长,积蓄了难得的韧性,晒干后将变成象牙白,不生虫、不长霉。老罗解释说,藤条的韧性很重要,因为藤椅的扶手与四足,都有令人舒适的弧度,要在炭架上将藤条微微炙烤,趁热将其弯曲、定型。这藤条弯曲到什么程度,才能给人安定感,手臂搭扶上去才舒适,没有一定之规,全凭老罗的感觉。
有趣的是,弯曲藤条是一把力气活,老罗经常要在炭架上烤几个芋头、红薯补充能量。老罗的妻子霜嫂取笑他:“要是我没空帮他看着,那些烤红薯必定成了一坨焦炭,没法吃。你罗叔开始弯藤条,就好像书里的大侠开始练功一样,一个响雷都叫不醒他。”
霜嫂早已习惯了老罗做活的节奏,她是老罗不可或缺的助手,负责将冬天的竹子分解成均匀齐整的篾条。老罗家的竹子全在当地购买,霜嫂与竹园的当家人上山,专挑笔直的两年生墨竹,用柴刀的刀背轻叩之,回响铮铮好听的竹子,方符合要求。
选中伐下的竹子,要削去竹节,刨去外面薄薄一层的青衣,接着才能够锯开、剖解。弯月形的刀插进去,蝉翼般的篾条就一层层抽了出来,仿佛变魔术一样。宽不过0.5厘米的篾条,握在霜嫂手里,弯曲之,放手回弹,似有铮铮音韵;甩手击打家中木案,发出风扫秋叶一样的哗哗回响。
忽然,只见老罗的半边招风耳倏然耸立、闪动了一下,他抬手阻挡了霜嫂递过来的这把篾条:“有一根声音发闷,你检查一下,是不是外头的竹节没削干净。”
霜嫂倒没有嫌他吹毛求疵:“我家老罗的追求,就是编好的藤椅,椅面和靠背摸上去要像丝绸一般爽滑,有一点点疙瘩,他心里就像长了毛刺一样,喝着最好的烤茶,也不舒服。”
老罗有一样本事,为其他藤艺匠人所不及:他看过一眼的竹藤图案,喝过一盏茶,闭眼思量片刻,就能把形成图案的由内至外的逻辑、竹篾穿插的规律都搞清楚,立刻编出来;甚至,客人给他看一幅绣品、一幅地毯,告诉他是自己喜欢的风情,老罗心里也能描摹出藤椅的模样。
不算炙烤、弯曲藤条所花去的时间,光是竹蔑的解剖、归整与编织,一把藤椅就要花去老罗夫妻5天的时间。这是一项极考验耐性的活计,清冷又伶俐、自由又寂寥。
新鲜竹丝的味道,老藤在炭火上炙烤的味道,浇沸泉水在烤茶罐里激起的微苦与透明的气息,让老罗的院落充斥着和顺这地方老底子的风韵,天瓦蓝瓦蓝,人安泰知足,鸟欢恰鸣唱,一切都像藤椅筛出的光影一样,叫人心安。
老罗刚刚回绝了一单生意:一位火锅连锁店的老板看上了他的竹篾手艺,以58元一个的价格订制了2000个装净菜、装菜煎饼的浅竹箩。老罗想了不到一分钟就回绝了,他的理由是:“手艺一旦做成流水线上的活计,还有什么滋味可言,光剩下负担了。”
老板不死心,带着现金与礼物登门,打算说服霜嫂。霜嫂并没有停下抽篾条的动作,笑道:“小伙子,你找别人家去做吧。你不晓得吧,我家老罗,就跟那树上的长尾巴雀鸟一样,只吃几口鲜果儿就够,别的日子,就图个自由自在,你就别努着劲儿逼他了。”
老罗在一旁竖起半边招风耳,得意地笑了。知夫莫若妻,他这辈子找到霜嫂,就像藤与竹在南方的大山里紧密缠绕,互相支撑,度过风雨与艳阳,一辈子都不想分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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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华明玥
来源:《品读》2021年第2期
责编:张初 | 校对:秦黛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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