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可以报名去清虚观“打醮”,贾府女眷无不欢呼雀跃。“天下那么大,我想去看看”,是人类骨子里隐秘的呐喊。
不过,万事都有例外。王夫人对此消息无动于衷,一早表示不去。理由有二:一是身上不好;二是预备元春有人出来。即便权威如贾母,对这俩理由,也不好勉强。
不仅如此,王夫人对贾母偌大年纪,仍兴冲冲准备着借打醮的名义外出郊游,表示了很大的不理解,她怎么“还是这么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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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黛玉初进贾府,贾母放声大哭,举府皆悲;凤姐后到,装模作样表演,实则是让自己迅速融入这种氛围。但是,王夫人偏在此时插进来问凤姐一句,“月钱放过了不曾?”这意味着她对眼前场面无感,她关心的还是贾府世俗杂务。
王夫人是贾府牌局的四人组之一。贾母是组织者,当然很热衷。薛姨妈和凤姐也都很愿意陪同,有一次,因为鸳鸯的事,搅了薛姨妈的牌兴,薛姨妈还老大不开心;凤姐更是在牌局里妙语连珠,如鱼得水。全场下来,只有王夫人默默无言,仿佛陪同打牌,只是在尽义务,而不是消遣时光。
贾母带刘姥姥游玩大观园,到了潇湘馆,林黛玉先给贾奉茶,这个时候王夫人道,“我们不吃茶,姑娘不用倒了”。
爱林妹妹的读者说,这是王夫人公开对林妹妹表示厌憎,连她的茶都不想吃。真的是这样吗?难道不该理解成这是王夫人对林妹妹的体贴?
一下子来这么多人,如果一一奉茶,担心林妹妹会劳碌了,所以,她先表态,又用了“我们”强调。当然,这是她作为舅母必须表现的体贴与大度。
为什么被误解?想来不全是读者的错,因为作者写到这儿时,没赋予王夫人表情,判断不出她是喜是厌,就容易让人朝坏里去揣测。
事实上,贾母在旁,她怎会公然践踏林妹妹,她所受的教育体系,也不会提供这样刻薄寡恩的模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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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究竟是什么让王夫人变成“木头”人,换句话说,是什么让王夫人越活越没表情,越活心境上越趋向紧张焦虑?
或者可以用她正处于中年这个阶段来解释。她在贾府是个承上启下的位置:上,她要对贾母负责;下,凤姐对她负责。
宝玉被贾环泼了灯油,烫了眼睛,她作为母亲心疼之余,还担心无法向贾母交代;贾赦要纳鸳鸯,贾母十分生气,王夫人就要站起来挨训,还不能为自己申辩。
更可怕的是,要伺候贾母用餐,贾母用餐之后才可以回到自己院里吃饭;婆婆吃饭时,随时都会抛出个问题,比如,红稻米粥怎么不够了,秘书鸳鸯可以大胆来一句,“如今都是可着头做帽子了”,王夫人就不能。假若她也这样说,那不是幽默,那是缺心眼,那是不孝和对家族产业管理不善的罪状。
赵姨娘向王夫人告状少了月钱,她不能偏袒,叫过凤姐解释;凤姐“风声不雅”,她为此忧虑;凤姐的失误就是她的失误。大观园出了绣香囊,归结责任的话,严格说算是凤姐这个执行经理监察不力,但,邢夫人叫板的是她王夫人,她就得抓紧盘查,让“敌手”看见她整顿家风的有力举措。
不怪现代读者纷纷从职场角度来解读红楼,整个贾府运转下来,确实更像公司,而不像个家,每日要处理的事务大小也有二三十件,利益纠葛错综、矛盾重重叠叠。用贾母的话形容王夫人和凤姐的生活就是,“天天丢下笆儿弄扫帚”。
但这仅是家族内部事务,更有王公贵族之间的迎来送往、婚丧嫁娶,哪一件不周到也会被人诟病。职务上的繁忙可以找帮手来消解,内心的煎熬却只能自己承受:丈夫渐行渐远,赵姨娘喧嚣吵嚷;谁都可以炫耀,我家出了个皇妃,唯有她这个当妈的心疼女儿所受的苦,又不懂得如何化解。
宝玉就更让她焦虑,她的焦虑同样也是,不知道拿这个不爱仕途经济学问的儿子怎么办。松了,担心他没个好前途;严了,又怕他像大儿子一样有个好歹。因为不知道怎么办,没个抓手,不愿责怪儿子,只好拿宝玉身边漂亮丫头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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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口头禅是“有什么要紧”,看上去洒脱豪迈,和她整个人呈现出的状态有点矛盾,但实际上,这个口头禅是她潜意识做的自我减压、自我救助,意味着她对每日汹涌而至的杂务的倦怠,以及由此生出的无力感,这种慢性的无力感会腐蚀人的。
她陷入到一种“死循环”里:越不想处置那些麻烦,麻烦就越多;冒出的麻烦越多,就越没精力和能力去处置,就更趋向于焦虑紧张,举止上就更容易失控。
中年的人生,前路茫茫,背后还有更年轻的生命。女人们希望看见身边的空气,就像泛黄的画卷上表现得那么安详。她们希望通过专注,让岁月静好,唯独忽略了内心的建设。
孔子对其他弟子的梦想没什么表示,唯独点赞曾点的春日游。春日里出游,说起来只是个小梦想,或者根本称不上梦想,不就是穿上轻便的春装,约上三五个知己,找个合适的时间,一块到郊外出游?这么简单的小梦想还不好实现?
但试问我们自己,真正做到又有几回?总有那么多事情耽搁了行程,总有那么多杂务阻碍了兴致。玩一玩,有时不是为玩山玩水,而是换种思维的方式。孔子点赞的或许就是曾点那种突破欲念纠结,在大自然里沐浴春光的放松感觉。
《浮生六记》中的芸娘,被林语堂誉为天下第一可爱女子,就是因为芸娘在结婚后,不甘只做个困守深闺的女子,说服丈夫,带她赏花灯、听讲演、会好友,甚至坐大船到太湖上游玩。卸下矫情的面具,脱去主流的枷锁,以最为诚恳和干净的心灵面对生活和欲望的女子,试问,谁人不爱?
凤姐一样杂务缠身,但她知道适时抽身,比如有时就到宁国府和尤氏调笑一回,和秦可卿交谈一回,后来去的少了,就开拓外面的精彩世界,清虚观打醮就由她一手张罗,知道贾母也要去,半撒娇半真情地说,自己又不得安心看戏。贾母听说,立即给她放假,到时去侧楼不让她再立规矩。
王夫人就没这么自然和伶俐,她用一个主流贵妇的模板框住了自己。而一个精神焦虑的领导,又怎会让周围人放松下来?一个总是失控的母亲,又怎会让儿子不想着赶快逃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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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敢放松,却又没什么效果,有时甚至形成漩涡,带着大家一起沉沦、下坠,是王夫人这类中年女性努力生活的最大悲哀。生命可以哭,可以笑,张弛有度了,才会获得活力。
有人说生命是用来浪费的,中年女性因为身上的责任固然不用如此偏激,但至少找到一点自己的休闲方式,从世俗的杂务里抽离出来,世界不会因为你离开一会就停止了转动。
王夫人完全可以像贾母那样偷个小懒,“所有贺节亲友一概不会”;或者像凤姐那样,开拓属于自己的事业领域。
如果真是这样,就可以对金钏、晴雯以致林妹妹多一点欣赏的眼光,不至酿成悲剧,让儿子那么心灰意冷,就算最终大厦依然倾倒,宝玉依然“悬崖撒手”,母子之间终有温馨和谐的时光可以回忆,不会在午夜梦回时让自己漂浮在无尽的愧悔的海洋上,孤苦地找不到一块可以依靠的礁石。
而现代社会也有很多类似王夫人这样的中年女性,一辈子困守在小格局里不得舒展,活成了推着石头上山的西西弗斯。
愿所有中年女性,都懂得给自己放个小假,逛街、读书、约三五知己聚会畅聊、来一次说走就走的远行,响应骨子里那隐秘的声声呐喊。
只有这样,才会活得鲜亮。松开手,心才更坦然;抬起头,眼才看见更远处;美好的人才会遇见美好的事。你自己有光,你才会让自己的生活闪闪发光。
作者:樵髯,本文为少读红楼原创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