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原籍是河北省永年县,没去过。小的时候,父母抱着我到过东北、山西、河南、河北。除了邯郸还有一些印象之外,其他地方都记忆模糊了。十九岁之前,基本上我都住在北京。这个七朝建都的文化古城,外地人初到的时候,很难对她有好感。头一样,天气就不得人心,冬天冷,夏天热,春天刮大风。秋天还不错,可惜时间不长。一年到头无风三尺土,下雨一街泥。可是你住上个一年半载,就能品尝出她的好处来。
谁都知道,当年北京人有礼貌。好比说,你去餐厅吃饭,觉得有道菜太咸了,跑堂的既不解释,也不会跟你抬杠,立刻端回去给你重做。也许他叫厨房的二师父(找大师父是找挨骂)把那道菜过过水,回锅一炒,再拿出来。一边道歉一边跟你商量:“您再尝尝,要是还‘口重’的话,我再叫重新给您做。马师傅老婆病了,他这两天神魂颠倒的。我把这事告诉掌柜的了。掌柜的吩咐下来:这道菜算他‘敬’您的,不上单子。”这么一来,你还好意思再挑毛病吗?就是再咸,也得凑合着吃了。其实跑堂的说的那套话,全是他自己编的。他真能把这件事报告掌柜的吗?那不变成挑拨是非了吗?
还是想当年在北京,你要到绸缎庄买布料,无论是哪一家,伙计态度和气得叫你发慌。譬如你一进去,大伙计帮你看货,小伙计奉茶敬烟,左挑右拣,折腾一个多钟头,最后你找不到合意的,扭头就走。大伙计送你出门的时候,还面带歉意地说:“真对不起,让您白跑一趟。您想要的几样,我都记下来了。下回进货的时候,我叫他们添上。”这话说得既客气又得体。
当然,北京的好处不单是饭馆和绸缎庄。主要的是人与人之间相处的态度、四周环境的气氛。就说公园吧,那年头,进门买一张票,逛一天也没人管。不像现在,你要游颐和园,进门买票,上排云殿再买票,过苏州街又买票……这大概是现代化的一环吧!因为美国的迪士尼乐园就是这个办法嘛!
我在北京请的副导演小张,是旗人。工作认真,为人谦和。有一天放假,我说:“小张,你今天没事,带孩子逛公园吧!”小张一撇嘴:“那可去不起啊!我们两口子带着俩孩子,进公园过五关斩六将,回来再吃顿汉堡,加上车钱,我半个月的工资就没了。”
在“旧社会”逛公园是最便宜的娱乐了。
也是在“旧社会”,有这么一个说法:世界上有两个都市是“流沙”,就是北京和巴黎。只要你在这两个地方住上几年,就不想搬了。
像“流沙”,是形容这两个都市迷人的地方要慢慢地体会,时间一长,你就爱上她了。愈陷愈深,终于老死斯土。这种说法是对“外地人”而言,像我这种在北京土生土长的,并没有那种感觉,而且很厌倦那种死气沉沉的环境,时时想冲出去。
一九四九年,我就从“流沙”里钻出来,到了香港。初临异地,言语不通,举目无亲。在嘉华印刷公司做校对,月薪七十五元,生活相当苦。白天在写字楼办公,晚上就睡在写字台边搭的行军床上。我校对过整本的香港电话簿、整套的佛经……那时候常常想念北京,而想的都是故乡的好处。
在香港一住就是四十年,渐渐地体会出她的优点来了。在这个半中半洋的社会里,虽然日夜不停地为生活奔波,但她有相当程度的自由。没有铺天盖地的政治运动,也没人灌输你什么思想。有人说香港的人情薄如纸,不全对。在这里交上一个推心置腹的朋友不容易,可是真要交上一个朋友,就是一辈子的事。
香港是个商业社会,“利”字当头。但她也有商业社会的好处,买什么东西都方便,只要你有钱。可就是赚钱不容易。离开了香港,时时想念她。我现在流浪在美国,有人问我故乡是什么地方,我不由自主地说:“就算香港吧!”
1995年
题图为关维兴先生为《城南旧事》所作水彩插图
胡金铨(1932年4月29日—1997年1月14日),中国香港导演、编剧、监制。
1958年,进邵氏公司当演员、编剧和助理导演。1962年,与李翰祥合导《梁山伯与祝英台》。1964年,独立执导《大地儿女》,此后执导了《大醉侠》、《龙门客栈》等新派武侠片。1975年,执导的武侠电影《侠女》获得了第28届戛纳国际电影节最高技术奖。1978年,执导《空山灵雨》《山中传奇》。1992年,拍摄电影《画皮之阴阳法王》。
1978年,被英国《国际电影指南》(International Film Guide ,1978)评为当年世界五大导演之一。1987年,被《时代周刊》评为国际最出色50位电影导演之一,排名第27。
1997年1月14日,胡金铨于中国台湾去世,享年65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