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林之
“半城烟雨半城湖”这句话拿来形容杭州还是蛮贴切的,湖岸既是闹市,湖区也是城区,湖边人家开窗即见湖光山色,湖水荡漾处皆是都市的繁华旖旎,湖山是城市的名片,也是城市的妆容。因此,治理西湖历来是城市管理者的头一桩大事。
千百年来城市面目脱胎换骨,而西湖则是不变的。这座城市的历史离不开湖,历朝历代对西湖的治理,也是一个城市成长的缩影。
西湖是自然天成的,但是西湖也是挖出来的。有史记载:宋苏轼上报朝廷的奏折上写道:“水涸草生,渐成葑田……更二十年,无西湖矣。”元人笔记:“……湖西一带葑草蔓合,侵塞湖面,状如荒野。”明代初期,“西湖渐成平地,过去以山麓为岸之湖面,去山日远……”钟毓龙《说杭州》:“西湖苟无历代之浚治,则千年以前,早已为平地。”
若不是历朝历代杭州人的挖泥疏浚,西湖早已不复存在了。西湖能成为今天的西湖,其实很难。
惟留一湖水
沧海桑田,这是自然之力所为,是无可奈何的事,比如西湖从一个浅水湾渐渐地变成一个湖泊。在这个千年里,它本来很可能又渐渐地淤积成平地,这也是很正常的,但它最终成了一个美丽的湖泊,这是杭州人的愿望,也是杭州人的努力的成就。
最初人们治理西湖,只是想留住这一湖水。
杭州古时是海湾,潮涨潮落,泥沙淤积,渐成陆地,渐成东南之都会,可是城里的地下水水质咸苦,无法饮用,唐代刺史李泌为改善人们的居住条件,便在城里开了六口井(即蓄水池),挖沟引西湖水入城,解决了杭人的喝水问题。
后来白居易治湖则是为了灌溉。当时的西湖堤岸低矮蓄不住水,春天多雨时湖水泛滥,无雨时又湖水干涸,白居易主持修筑长堤,雨时关闸蓄水,旱时开闸放水,使万亩农田免除了旱涝威胁。20个月后,治理西湖大功告成的白居易任满离杭时,满怀深情地对杭州人民说:“惟留一湖水,与汝济凶年。”
再以后,杭州人就开始了愚公移山一般的挖湖不止。少则几年,多则数十年、上百年,必有一次疏浚工程。吴越王钱鏐甚至特设撩湖兵千人,整日就在湖里割草挖泥。所谓撩湖兵,大概类似现在的水域管理处,清朝叫西湖浚湖局,辛亥革命后改名叫西湖工程局。专人专管,郑重其事。
即便时时地挖,偌大的西湖仍是常常濒临几近堙塞的境地,比如宋朝时的西湖,湖西到处是田荡,湖东也是葑草弥漫,令到杭任职的苏轼痛心疾首,于是以工代赈领着杭人大挖西湖,挖出的淤泥堆起了一条长堤。
说起来,唐宋明清,历代都有人因浚湖留芳百世,唐有白居易,宋有苏东坡,到了明朝有郡守杨孟瑛,清朝则有知府阮元。
只见湖光不见笆
西湖堙塞除了自然的因素,还有人为的原因。元明时期杭城流传一首民谣:“十里湖光十里笆,编笆都是富豪家;待他享尽功名后,只见湖光不见笆。”说的就是西湖边上的“违章建筑”。明初,官府把傍湖的水面划给了巨富豪门,这些富家在湖面上编篱筑埂,或种植菱藕,或占湖为田,或填湖筑屋,把个西湖阉割的支离破碎。看来侵占西湖之事是由来已久,若不是西湖颇大,恐怕早就被有钱或有势的人们瓜分占为己有了。
话说1189年,有个宫中内侍叫毛伯益,仗着自己的身份,随心所欲地在西湖上占菱池、筑亭榭。谁知当时的临安知府张杓是个不听邪的官儿,他说:“吾官可去,法不可屈。”管你什么内侍外侍,在我的地盘上我就要管你,你侵占西湖我就要治你,于是依法将毛内侍判了一个“损坏西湖罪”。
翻看史料才知道,古时和现在差不多,也是拆也难、禁也不易。为何难?从古时的禁令上可略知一二。1539年,地方官奏请:“禁豪家包占西湖”。1565年,更是将禁令刻在了清波门、涌金门、钱塘门这沿湖三座城门上,让大家举报仍在侵占西湖的“宦族豪民”。1644年立《西湖禁约》,明令“凡豪势占西湖为私产者,勒令返官,并捐俸去西湖葑草80亩”。可见对西湖肆意侵占的人,多为有权有势者。
也是南宋,有两个内臣划水为域,在西湖上盖起了房子,在西湖水里洗涤秽物,污染湖水,被一个叫鲍度的御史奏了一本,结果两人被降职罢官,又被勒令拆毁所建房屋,没收霸占水面之所得。但比较起来这是容易的,1268年时,杭州地方官向朝廷奏本,请求挖除西湖中过多的菱藕,以免秽塞侵占湖岸,这一要求直过了8年才获得批准。1426年,御史吴文元奏请朝廷治理西湖,“浮议四起,权势豪家纷纷反对,百般阻挠”。1664年,曾丈量过西湖被占的区域,计有442亩。这西湖边上的拆与禁真是任重而道远。
今天我们已经可以大致绕西湖一圈而少有阻隔,每说到此,杭州人就会想起前些年西湖边上艰难的拆房扩绿。没有历代的“拆”和“禁”,何来今天这美丽的西湖。
西湖如人之眉目
在治理西湖的历史中,有一点与众不同,那就是其中的文人色彩。
西湖治理的过程,就像是一场文人的寻梦。西湖之成为西湖大概可以从唐朝始,这并不仅仅因为“西湖”的定名源于唐朝。在此之前的西湖与别的自然湖泊相比,大约并无多大区别,而在此之后,它开始与文人结下不解之缘。千年西湖是沾着历朝历代诗词文赋的露珠,蕴养着自己独特的风姿,这是一种优雅闲适的中国文人的风姿。它的文人气息使它区别于其他所有的自然湖泊而自成一家。
公元822年,唐朝大诗人白居易出任杭州刺史。作为地方长官,他领导的治湖工程是为了非常现实的保湖蓄水。然而千百年后,我们已无法将诗人的浪漫从湖边的长堤中剥离。诗人并不知晓,他的治理西湖,就像为今后的西湖刻下了一个诗人的模子。从那以后,但凡在历史上留下印记的治湖工程,在杭人口中代代相传的疏浚活动,无不闪现着诗人的影子。这是千年西湖的序曲。
到了公元1089年,西湖又一次交到了一位著名诗人的手里。那时苏轼是二度来杭出任知州。诗人在奏折里写到,“杭州之有西湖,如人之有眉目,盖不可废也……杭州而无西湖,如人去其眉目,岂复为人乎?”这是诗人的笔法,诗人的逻辑。诗人自有诗人的激情,他的激情甚至在官方公文中也肆意流淌。这句看似题外的文学语言,又一次为西湖摹拟了一个文人心目中的形象。
在历史上数十上百次的治理中,惟独白、苏二人的治湖不仅仅是记在志书上,还成为杭城百姓人人皆知信手拈来的佳话,这无疑与其中的文人色彩有关。而正是白苏二人的引导,使得以后的治湖都带有了装点湖山的目的,甚至就是照样画葫芦。比如明代杨孟瑛领导疏浚时仿苏堤筑杨公堤,亦有六桥;也是明代,知府孙孟在湖中堆土筑就湖心亭,在小瀛洲前重建石塔成三潭印月;清代巡抚阮元则用湖泥堆筑成就阮公墩,等等。西湖就这样一笔笔地描绘着,杭州果然有了一幅绝佳的“眉目”。
人因湖名
杨公堤是一条已经消失的古堤。杨公堤对于西湖是一种风花雪月,也是一段艰辛的治湖史。
公元1503年,四川人杨孟瑛到杭州走马上任。当时的西湖已是一片荒芜景象,苏堤以西的湖面“高者为田,低者为荡,阡陌纵横,尽为桑田”,苏堤以东,萦流若带,六桥之下,水流如线,苏堤之上,亦是柳败花残。杨孟瑛认为,西湖对于杭州关系甚大,他决心仿效白苏,疏浚西湖。可是工程浩大,阻挠重重,他“力排众议”,一再上书。
要说白居易那时治湖,还用不着写奏折打报告,可以自作主张,只要有足够的经费;钱鏐是吴越国王,说了算,怎么干都在自己的手里;苏东坡时已经麻烦了,要走流程,打报告造预算经中央政府审批,事后据说还因此遭弹劾差点丢了官。
到了明代杨孟瑛就更难了,那时西湖边有好多黄金地段成了私人领地,要治湖自然有很多既得利益者会反对,且这些人大多是有话语权的,杨孟瑛须“力排众议”。从他上书朝廷到正式立项开工,足足用了五年的时间。1508年,杨孟瑛亲自指挥动工疏浚,历时152天,用了670万个工日,拆毁田荡3481亩。终于使西湖恢复旧观。最后虽然完成了心愿,但他后来没逃出被诬陷罢官的结局。
杨孟瑛疏浚西湖时挖出的葑泥,一部分补筑苏堤,将苏堤加高拓宽,又遍植桃柳,重新恢复了“六桥烟柳”景色。而大部分是仿苏堤另筑一堤,杭人呼之为“杨堤”,又称“杨公堤”。杨堤在苏堤的西面,与苏堤平行,遥遥相伴,堤上亦有六桥,俗称“里六桥”,与苏堤的六桥前后呼应,合称为“西湖十二桥”。杨堤的建成,装点了湖西一片,这一带的风光更为宁静风雅,因此后来西湖私家园林大兴时,这一带成了修筑园林的热点,比如丁家山下的“水竹居”,卧龙桥旁的“郭庄”,金沙港边的“金溪别业”等等。
清朝以后,里湖逐渐淤塞,田桑扩大,杨堤终于废去。1947年,在杨公堤旧址上修筑西山马路。至今,有几座桥仍有迹可寻。
明田汝成曾说,“西湖开浚之绩,古今尤著者,白乐天、苏子瞻、杨温甫三公而已。”又说,“自乐天之后,二百岁而得子瞻。子瞻之后,四百岁而得温甫。”这个温甫,就是被后人赞为“白苏以后贤郡守”的杭州知府杨孟瑛,他对西湖的贡献因杨公堤而流芳百世。
湖因人存
湖因人名,湖也因人存。
杭州老媒体人乌鹏廷老师非常熟悉西湖,不夸张地说,西湖的每一块石头他都写过了。他曾说起1950年的西湖:那时和朋友游西湖,坐手划船,划到湖中央,船夫把船桨直起来,往湖水里一插,插入湖泥,船就停住了,几条船便凑到一起喝茶聊天。可见那时候的湖水多浅。
多浅?只有不到半米,大一点的船走过,后面全是搅起的湖泥,如果有一阵不下雨,许多地方就会露出湖底。于是有了1951年开始的疏浚西湖。
1951年,人民政府成立不久,疏浚西湖就列入国家基本建设计划。1952年,一只链斗式挖泥船在小南湖开挖,挖出来的泥通过一条轻轨运到湖边,然后人工肩挑背扛,堆到湖南低洼地。那是个改朝换代的特殊时期,社会动荡未息,很多人失业无事可干,没有生活来源,劳动局成立赈济队,以工代赈挖湖泥,一呼百应,一下子就召集到八百多人。
场面最大的是1953年。那一年夏,西湖久旱,岳湖露了底,秋天,共青团杭州市委组织了一场大规模的义务劳动,有三万多学生和各行业的青年参加,每天挖泥挑土,冬天,又有上万郊区农民加入疏浚大军。西湖疏浚,成了那一年西湖的标志性场景,也成了许多人忘不了的记忆。1956年,政府动员郊区农民与城市居民七千余人,参加浚湖义务劳动,先后有四万多人次挖泥运土。
那一次疏浚主要靠人工,时间长达8年,到1958年才基本完成。疏浚后的湖水达到1.8米深,挖出湖泥720多万立方米。这些湖泥填埋了湖区周围的许多低洼塘地,比如少年宫北面至省府前,原来是一片低地洼塘,用湖泥填埋平整,还有现在的柳浪闻莺公园、太子湾、花港公园等十八处洼地,都因为那一次疏浚,奠定了以后公园的基础。
长长的8年哪!1999年就用不着那么长的时间了,只用了9个月。在西湖湖面上架起了一条临时管道,那是与绞吸式挖泥船配套的输送管道,沿着长桥、玉皇山隧道一直向南延伸,将吸出的湖泥送到玉皇山南侧一片空旷的山谷里,9个月清除淤泥260万立方米。
据史料记载,自唐至清,较重要的疏浚共有23次,其中相隔百年以上有3次,最长时间为168年;相隔20年以下有7次,最短间隔为8年。
千年西湖就是这样一点点挖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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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习生:王思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