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迭部到岷县的这段路（省道210），绝对是我此生走过的最为险恶惊魂的一条路，没有之一。
在崇山与激流间，人，硬是生生地挤出了一条路。这是一条古道，一条连接陇蜀的天险危途。我不知诗人李白是否到过此地，但我宁愿相信他来过此地。因为他那首瑰丽奇谲，飞扬飘逸的奇文《蜀道难》，简直就是为此地量身打造的天合之作。特别是进入腊子口一带，那山那水、那树那崖，无不与诗之意象相契合——“连峰去天不盈尺，枯松倒挂倚绝壁。飞湍瀑流争喧豗，砯崖转石万壑雷。”左手是峥嵘崔嵬的山岩绝壁，右手是激流汹涌正值汛期的腊子河，路就小心翼翼地迤逦蹒跚于其间。堪堪的山塞水阻路断绝，却是无中生有，突兀地又钻出一截路面；刚要欣喜狂奔，路竟倏忽湮灭……这是一条有生命的活着的路。如果不是真实地站在路面上，就绝难相信会在如此的绝地掘挖出这样一条艰难坎坷的生路。不得不叹服先民的伟大卓绝，将不可能变为可能。在这奇迹的开拓中有多少鲜血和白骨铺垫在青岩之下啊。
原本还想着如何去找寻当年红军攻克天险腊子口的遗址，不想却霍然出现在了眼前。想想也是，两山夹河的逼仄之地，哪里还有什么空阔宽裕处容我去找寻呢。在路边临河的狭窄处矗立着一座宽2.5米，高9.16米的纪念碑。八十五年前的九月十六日，红军从遥远的南方爬雪山过草地 ，历经千难万险，跋涉两万五千里，从四川抵达此处。只见群峰峥嵘，洪涛震天，绝壁悬崖如刀削斧斫般直插云霄，滚滚洪流怒吼咆哮浊浪滔天，比之更可怕凶险的是敌人三个团数千人，早就荷枪实弹，虎视眈眈，在此“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绝地距险阻击。至今依然有当年碉堡的残骸留存在山岩草木间。八十多年的岁月依然无法抹去那段刻骨铭心的伤痛与硝烟。面对敌人强大的火力阻击，红军的正面强攻以失败告终。这时一名叫“云贵川”的苗族小战士，以自己堪比猿猴的敏捷身手，攀上陡峭如削的崖顶。放下绳索，使红军突击队得以攀援到山巅。宛若神兵天降的突击队，给敌人以措手不及的奇袭，摧毁了敌人的防线，顺利攻克了天险腊子口。而此役最大的功臣，年轻的云贵川却永远地长眠于此。因为山崖太高，手榴弹从山顶抛下时，未落到敌人的碉堡，就在半空爆炸，威胁不到碉堡内的敌人。危急时刻，云贵川拿着手榴弹，纵身跃下山崖。一声惊天巨响中，一团耀眼火光里，碉堡化为粉齑……也许这样的画面在战争年代并不鲜见，但却绝不能成为今天的我们忽视、漠视、无视的理由。从红军辗转浴血的两万五千里的艰难跋涉开始，有太多我们不知的感天动地的牺牲与壮举。尽管他们舍生赴死的方式各异，但有一点是相同的——那就是为了心中那伟大的信念，为了心底那瑰丽的梦想，为了那憧憬里的幸福美好，为了不让更多的战友倒下……在无数的“为了”里面唯独忽略了自己。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他们是气吞山河的真壮士！我在碑前默然许久。我没在碑上看到烈士的名字。其实云贵川也不是小战士的真名，只是一个绰号。也许他原本就无名。不！“云贵川”，就是他最响亮的名字！这个名字里荟萃了三省热血男儿全部的英魄精魂！
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
而千千万万牺牲了的“云贵川”们却永远地“活着”！他们与巍巍绵延的岷山长存，与滔滔不息的江河同流。
我们继续北行，路况险情依旧。由于前几日爆发过山洪的缘故，山上的落石随处可见。有的地方依然有水从山岩中渗出漫过路面，有的地方河水冲坏路基，路面被撕开了一道道狰狞的裂缝。一路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好不容易走出了峡谷，正想长松一口气。却不料，一座嶒峨高耸的山脉又横亘在面前。这就是号称甘肃最险最长的盘山道——铁尺梁。一座从岷山山脉衍生出的一条峰峦，也是迭部与岷州的分水岭。据说这铁尺梁总共有二十七道弯，十七公里的路程（这是后来查资料才得知的）。但在我的感觉中，至少要在这个数据上再增加十倍。惕惕悚悚，揪心拽肠中，只觉得从山脚开始就是无休止的爬坡、转弯，再爬坡、再转弯。且路大都是非铺装路面，陡而颠簸。车驶过后扬起滚滚尘龙，颇为壮观。路面的石砾硌在汽车轮胎上，就像硌在我心上似的，钝痛。每个弯折几乎都是形态各异的狂草的“之”字，或是潦草畸形的“8”字，在陡峭的褶皱里恣肆地泼墨写意。若是我的心能够捻成一根长线，等蹒跚、惊悚到了山巅时，也就早绕成一个七扭八缠的线团了。不知走了多长的时间，仿佛是亘古。终于，看到前面有一处较为平缓的岘口。待车开到时，发现这儿的山脊上居然修了一处不小的观景台。
伫立观景台，呼吸着三千多米海拔上甘醇的山风。放眼四顾，重峦叠嶂处，来时的峡谷已阒然四合，只余满目翠屏青岩。远山近梁，横峰侧岭；群山奔腾，如波如涛；千岗来朝，万峰堆攒。一股豪气不由得从心底翻滚喷薄而出，一种想要呐喊高歌的冲动几乎要压抑不住了。值此才有点读懂那首耳熟能详的《七律·长征》，才有一点点体验到当年伟大领袖站在这岷山之巅的心境胸怀。只有千难万险穿过了神愁鬼泣的腊子口，精疲力竭攀上这山如铁道如尺的山梁，才会滋生出登临绝巅而小天下的雄心与豪迈，才会由衷地生发出“五岭逶迤腾细浪，乌蒙磅礴走泥丸”的豪气干云傲视一切的千古喟叹。
只是未能见到“更喜岷山千里雪”的壮美风光。眼之所触，群山苍莽，碧空如洗，云似白练，雾岚若绉，缥缈万里，恍若仙境。八十五年前，毛主席在仲秋时节登临此山，瞻高瞩远。那时正好下过了一场秋雪吗？也许原本就没有雪。他老人家眼中的雪，也许是一位浪漫诗人不羁的情怀，与一代伟人的博大胸襟奇妙融合后所“见”到的千里外岷山主峰的皑皑白雪。境随心转，胸有寰宇，方能吟诵出这等荡气回肠气势磅礴的千古绝唱。
翻越过岘口，铁尺梁的北麓竟是十分平缓。一路下坡，风驰电掣，轻松惬意。倏忽间，已然抵达古岷州矣。
□韩德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