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考消息网1月4日报道(文/郝誉翔)
一趟好的旅行,人很重要,地点很重要,但在什么时间去呢?其实也非常重要。
最近我因为三毛逝世30周年的纪念活动,又重新读了三毛《撒哈拉的故事》《哭泣的骆驼》等一系列沙漠散文,就更加感觉到旅行的天时、地利和人和,几乎是缺一不可了。三毛天生就是一个旅行家,而撒哈拉壮丽的沙漠风光,更是非比寻常,但让她的撒哈拉游记之所以如此精彩,原因之一或许要归功于去得正得其时——从1974到1975年,三毛在西撒哈拉待了一年多的时间,恰恰好也就是这块土地在历史上最为动荡的一段关键性岁月。
西撒哈拉原本是西班牙的殖民地,就位在北非摩洛哥的下方,东边紧邻阿尔及利亚和毛里塔尼亚。1973年,西撒哈拉人民解放阵线在毛里塔尼亚的支持下成立,试图武装革命来反抗殖民,寻求独立。不久,摩洛哥也组织一支绿色进军与之响应,直到1976年西班牙签下《马德里协议》,终于放弃殖民而撤军。然而,协议之中没有明订主权的归属,导致邻国摩洛哥、阿尔及利亚和毛里塔尼亚都想来分一杯羹,从此西撒哈拉内战不断。
当1974年三毛来到西撒哈拉时,就正好目睹了它从一片“被遗忘的沙漠”而突然变得复杂起来,陷入腥风血雨的战争中。三毛在《沙巴军曹》中批评西班牙殖民者的“举棋不定,态度暧昧”,因此造成了许多无辜的伤亡:“那时候,西班牙士兵单独外出就被杀,深水井里被放毒药,小学校车里找出定时炸弹,磷矿公司的输送带被纵火,守夜工人被倒吊死在电线上,镇外的公路上地雷炸毁经过的车辆……”
三毛居住的小镇风声鹤唳,夜间全面戒严,许多西班牙人都选择撤退回欧洲了,唯独她迟迟不肯走。三毛写道:“天高地阔,烈日、风暴,孤寂的生活有欢喜,有悲伤,连这些无知的人,我对他们一样有爱有恨,混淆不清。”这几句话道尽了她对沙漠难以言喻的情感,也写出了西撒哈拉掩埋在滚滚黄沙底下的黑暗之心。所以假如三毛是提早十年,或者是晚十年来到沙漠,还会写出如此爱恨悲欢交织的文字吗?也或许,我们读到将会是完全不一样的“撒哈拉的故事”了。
这也不免让我想起了沈从文写给妻子张兆和的情诗:“我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数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而旅行不也正是如此?我们往往是在最好的年龄,恰好来到了一个正当最“好”——这里的“好”应当是指最戏剧化,也最有故事可说的关键时刻的地点,而彼此交会,碰撞出来的情感或思想火花,将会令人一生永远难忘。
我也不禁回想起自己第一次到上海,是在上个世纪的1990年,我才22岁,彼时的大陆改革开放未久,上海正处在将变未变之际,还残留着一股阴郁发黄的老上海气味。第一间美式速食店肯德基刚在外滩进驻,轰动一时。而码头正在整顿之中,四处立着施工的木板围墙,一位上海戏剧学院教授带领我们穿越了工地,好不容易才来到黄浦江边,他遥指着对岸的浦东,当时仍是一片荒芜漆黑,微笑说:“据说,那儿将来会盖起很多的高楼!”但我们听了只觉荒谬大笑,觉得遥远得就像是天方夜谭一样。
30年后,当年的天方夜谭却果然成真了,如今浦东璀璨又魔幻的夜景,在我心中竟只有“光怪陆离”四个字可以形容。我总庆幸着自己曾经在1990年造访过它,目睹过老上海的最后一刻风华,而那时青春正盛的我,和朋友晚上去看昆曲,剧院仍是传统旧式的,演到精彩处观众席爆出喝彩,顺便吐了满地的瓜子壳。
戏散之后,冬夜已深,我们双手插在彼此大衣的口袋里,沿着一条无人的街道走回招待所。街上一整排落尽了叶子的法国梧桐,光秃秃的仿佛裸着身子,站在街灯下瑟瑟发抖,而一街晕黄的灯光如梦。
我总觉得那是上海,也是我青春年纪难忘的一刻。如今回想起生命中经历过的旅行,不也都是穿梭在时空中的偶然邂逅?只此一次,不会重来了,而人生如梦——仅仅一瞬之梦。(原题为《旅人的一瞬之梦》,作者系台北教育大学语文与创作学系与台湾文化研究所教授、小说家,选自2020年12月28日台湾联合新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