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的古城
文/铁栗
距离那座城门四五百米，街就有点背了。
一棵大青树虬曲峥嵘，碧绿的树叶显出水波的样子，粼粼地调剂出一片清凉。几个彝家女子坐在树下，她们面前摆了几袋山基土，那是她们背来卖钱的。这座古城几乎家家养兰，把上好的山基土摆在这样的街上，想要卖掉肯定不难。对此几个女子心里有底，在尚未来人问津之前，就趁着空闲绣花。她们绣花的神情很专注，手指在绣品上蝴蝶似的飞动，淡定得像在自已家里。
洱海周边的彝族天性爱美，他们在漫长的岁月里改变了自已，其穿着打扮已不再是黑蓝两色。因为历史上的辉煌，彝家女子们以自已的心志做为支撑，让南诏时期的宫廷服饰一直绚烂到了今天。对此本地人早已见惯不惊了，就像洱海的湛蓝每天都出现在视野里，时间一久就成了平常的风景。感到惊异的是那些外地人，他们在几个女子面前停下来，围着她们问这问那。
其实他们是在聊天，聊的是彝族的服饰和习俗。外地人忽略了自已与彝家的各种背景，他们只能看出她们的艳丽就是曾经的时尚，至于那些深刻的隐含，短时间内他们是无法洞悉的。于是就接着问，就接着羡慕，就在脑际组合出意想的画面，就惊讶于那对兄妹和山洞。可是无论他们怎样想象，这听来的东西总与他们隔着时间的纱幔，就如在夜空中对于星光的遥望。他们看不清那时的南诏是怎样地长风浩荡，也看不清那时民众是怎样地吐纳悲欢。
边地的历史会被中原的文化中心论点所遮蔽，可几个女子说了，那是一元史论常犯的错误。既然已经形成了交流，我也就无所谓了，干脆就停下来欣赏她们的服饰。我站的地方是一家酒吧门口，这地方与她们隔着适当的距离，却仍能看清她们身上的绣花。那些花夸张变形，浓淡相宜地搭配着，花瓣上的脉络十分清晰。除了花还有别的图案，只是抽象难懂，给人以深邃的感觉。我弄不清那里面隐含了什么，仅凭一种想象，我觉得与日月星辰有关。
美丽的服饰给彝家女子带来自信，她们回答问题时注重着礼仪修辞，竟有着大国君子的风范。对此我倒没怎么奇怪，我知道古时的南诏建邑大理，演绎那段历史的正是她们的祖先。有着那样的传承，又置身于这样的山水，回答一些提问又算得了什么？她们的机智让游人们不敢再问，却依然在看，看她们的手在绣品上跃动。布料是平常的布料，随意地搭在袖口，只在要绣的部位飞针走线。线也是普通的线，一绺地挂在胸前，在微风中轻轻地飘。想是心中早已有了梦愿，一根丝线上下穿梭，彝人特有的图案就一点点地呈现。
酒吧老板是个香港人，看样子就很精明。他知道有彝家女子在他的门口刺绣是件好事，她们的清丽会惹得游人驻足，这也算是酒吧的人气。老板说这几个女子本身就像茶花，她们之所以还要刺绣茶花，那是为了不使自已孤独。这话是有道理的，大自然中的花朵都有花期，季节一过就只能等待下年。绣出些茶花佩在身上，举手投足都能看见，人与自然就这么相融了。
人往往都是这样，忽然地悟出了道理，也就忽然地觉出了愚钝。彝家人的生活是对传统文化的守望，他们崇尚的古意不仅是时光深处的散发，还可以产生于人的内心。历史的厚重会使民心纯良，用纯良的心灵去绣制饰物，这种饰物就会无比地精美。一个老外盯着一个女子的绣品，他的眼里放射着亮光，竟对他的女友操起了半生不熟的汉语。我很佩服这个老外，他对他的女友说这绣品是天然的、流动的，就这么轻易地找到了概括的词汇。
在老外说出“天然”和“流动”这几个字时，我忽然就感觉出来，原本相异的文化已开始了相吸。看来这老外是真的被打动了，他冲着那个彝族女子又说又比，意思是要买下她的绣品。女子微笑着摇头说，这东西不能卖，你要是真的喜欢，等我绣完这几针就把它送给你。一时间老外就搞不清了，他分明听到说这东西不能卖，却又听到说把它送给你。什么意思呢？分辨不清他就站在那里，看那女子的丝线在阳光里起落，传递着霞的温馨。
女子绣完了最后一针，她侧过脸来看看那个老外，然后将绣品递了过去。拿到绣品的老外兴奋不已，几声“谢谢”之后他张开双臂，执意要与那个女子拥抱一下。这突如其来的礼节使那女子乱了方寸，她嘴里说着不兴这种，却还是站起来给予了配合。在她起身的那个瞬间，我看到了她脸上的斟酌。这说明她的双臂是为着一个民族张开的，即使“不兴”也得这样，因为这体现着一个民族的开化程度，体现着一个民族的接纳与相融。这一刻她像是感到了某种幸福，脸上涌起一片潮红，拥抱时她的手还在老外的背上拍了两下。
情事就这么一闪而过，我品味着这份人情的温暖，忽然就品出了古城的另一种滋味儿。这座古城温润雅致，它的古老把真实的时代遮蔽起来，彰显的是时光的伟力。其实时光的不老，古城的鲜活，还有生活的那份从容，一切都得力于人的坚守。就像我眼前的这几个彝家女子，她们回到家时，与之相伴的是千古如是幽兰，走出院门时，随身携带的是日月星辰的佩件。与自然相处不免会生出自然的特性，淡淡然，静静焉，一切都像花开花落。淡然从来都是一种境界，生命里少了这样那样的约束，人生的方向反倒明晰。
生活在这座古城本身就是幸福，这并不在于苍山如画洱海似镜，而在于人的心灵。那些古迹是可以寻访和辨认的，经过一翻考证和修复，单凭人力就可展现它的样貌。可这却不能成为古城的灵魂，构成灵魂的当是文化，是人在传承这种文化时的精彩。我又开始佩服那个老外的精确，他说那个彝家女子的绣品是天然的、流动的，这“流动的”不就是可以带走的吗？他果真将那绣品带走了，他带走的不仅是一件绣品，更是属于大理的美丽风情。
在那些外地人和外国人的眼里，这里的湖光山色和粉墙黛瓦都透着精美，是这种精美促成了人们情性上的纯真。想来这当是顺理成章的事，纯真向来就是幸福的姿态，没有了这种姿态人就不会显出无私和大气。现在，那几个外地人也已经走了，枝繁叶茂的大青树下，就剩了我和几个彝家女子。我抬走头来朝远处望望，忽然间便觉察出来，苍山那边云霞彤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