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中的南方冬野,远远地,出现了一片灿亮之境。我猜想,那便是此行的目的地,正唱夜戏的鄱阳县芦田乡徐家村。
果然,车拐向路边的小道,穿过田野、参差排列的房屋,隐约有戏音缭绕而至。
戏音渐渐清晰,转过一处屋角,眼前霎时亮堂起来。虽然来之前对鄱阳的乡村戏曲生态已有耳闻,但真正到了现场,还是心神一震。这被四下里暗寂的田野紧紧包围着的小小区域,充满了温馨和幸福。
徐家村今年唱的是开谱戏。在有着悠久唱戏传统的鄱阳县,凡村中新建或整修戏台,必唱三年大戏,头年唱破台戏,次年唱开谱戏,最后一年唱平安戏。村民对生活的大小祈愿,都安放在这接续三年的大戏中。每一场大戏,足足唱响三天四夜,戏金由村里筹资、村民捐资,家家参与,家家享受。每到哪一村唱大戏时,村民的亲戚朋友会从其他地方赶来,凑一份热闹,饱饱眼福与耳福,村民则会乐呵呵地招待着四方宾朋。
鄱阳,这片紧邻古代彭蠡大泽的古老土地上,水泽的丰沛和水路的通达,引来了弋阳高腔、昆腔、弹腔,也漫流来南词、北词、梆子、浙调的屑羽片音。它们化合乡音,形成独特的饶河调,被一代代鄱阳人守护着,至今葳蕤繁盛。在鄱阳,几乎找不到没有戏台的村庄,近五百个村,拥有七百四十六座戏台,其中十二座从明、清两代延续至今。那些木制的翘角飞檐,精描细刻的雕梁画栋,呈现在时光的尘沙中,想来,须得多少人的用心呵护,才能葆有今天鲜亮如初的面貌。
那满场的摊贩,多是跟着戏班跑的。他们清楚哪个乡哪个村在唱大戏。也有的是某一剧团或戏班的忠实“粉丝”,他们跟着剧团或戏班四处转场,既过足了戏瘾,又赚到了养家安生的钱。不知这是否是痴爱看戏的鄱阳人独有的智慧,由遍地的戏班而衍生出了这种“流动经济”。还有附近乡镇的,骑行几十里路赶来看一天戏。饿了就地嗦一碗粉,吃一碗面,吃完接着看戏。夜半戏散,再骑着摩托车回家,路上还忍不住回味戏音,伴着耳边呼呼而过的风声哼几句戏词。
今夜唱大戏的,是鄱阳县赣剧饶河戏传承保护中心的演员,已是大戏的最后一夜。戏完,连夜拆台装箱。明天一早,卡车会将一应物件拖到下一场大戏的演出地。从农历八月十五开始,这个鄱阳县唯一的专业赣剧团的演出档期就排满了。不限于鄱阳县,附近的万年、余干、德兴都有人来请戏。这一波演出的高峰期,通常会延续到来年正月十五之后。在短暂的春耕期后,再次迎来演出高峰,直到农历五月歇暑。接着,三个月后再度开幕。就这样,年复一年。有时,甚至连明年、后年的佳节、吉日的演出,都早早被下定金预定了。
这是有“戏窝”之名的鄱阳对戏的滋养。不只建戏台时唱大戏,也不只大事时请戏班唱戏,村中,若有老人同过五十九或六十九、七十九、八十九岁的寿辰,那也会成为唱大戏的理由,家人们会联袂请来戏班,唱上三天四夜的“祝寿戏”。许是民风浸润,如今,一些在外地工作、腰包鼓起来的三四十岁年轻人,也兴回乡合请戏班唱一场“同庚戏”。年轻一辈借助戏音,回报生养自己的家乡及父老乡亲。
剧团的掌门人叫张钰,唱花旦。初见时,她着深色长袍、红色尖帽,和几位演员坐在后台的箱子上,年轻得让人很是意外。这一身装扮,是为了准备上台充当皂隶一角。每个剧团都印有自己的“戏单”,九本大戏、四个小戏撑满三天四夜,而通常是由村里的点戏人在前一天才敲定剧目。每接大戏时,剧团基本上在职演员全体出动。可还是会有临时缺人的情况发生,这时候她这个年轻团长就得顶上去。与张钰作别后回到宾馆,翻看当地的一本杂志,恰见封二古装扮相的白素贞,玉面凤眼,一身素衣兰花,有令人惊艳之美。再看下面的介绍,正是张钰。后来又一天,看鄱阳当地文艺演出,穿着“宫装”的张钰扮演公主,唱《打金枝》选段,高音处婉转脆亮,也很是惊艳。
张钰其实才三十来岁,却与搭档一起,将这个在职员工五十多人的团队管理得井然有序。那晚,后台的箱笼已大半归置妥当,冠饰、纱帽摆放在累叠多层的柜子里,戏服悬垂一旁,刀剑、马鞭等道具一字列开悬在架子上,几只敞开的箱子里堆放着小衣和家常衣物,官靴、朝靴、绣鞋与运动鞋、皮鞋躺卧一旁。候场的演员散坐在箱子上。当中年长的,已过七旬。年龄最大的那位扮老生,还有一位拉胡琴的乐师,他们与戏台缠绵了一辈子,老来依然无法割舍。
戏台一角架设着一部手机,原来正在网络平台同步直播。这是去年抗击疫情期间,张钰想出的一招——借助网络平台推广饶河戏之美。大半年时间,就收获万余“粉丝”,其中不少是在外工作的鄱阳人。对他们而言,熟悉的戏音里,有大泽的辽阔,湖水的灵澈,水草的丰茂,芦花的摇曳,波光的荡漾。哪怕路途迢远,那戏音也会跨越远途,让眼前的时光变得柔软起来,因为,那是来自故乡的深情馈赠。
《 人民日报 》( 2021年01月30日 08 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