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汗漫
来源 | 青春在（ID：gh_f887e6203f7d）
南阳卧龙岗，草庐风浩荡。
这一处名闻天下的古迹，从郊区野外逐渐进入南阳核心，成为一座城市的客厅，供天南地北慕名而至的客人，兴发思古之幽情。
诸葛亮假装散淡、实则进取，让南阳蜚声中外，为今天的旅游业做出巨大贡献。旅行社彩色三角旗，在卧龙岗上密集飘扬，会让泥塑中那一个古人，误以为是长江上、东风中的一面面小军旗？
京剧《空城计》中诸葛亮的唱段，在卧龙岗上作为背景音乐，隐约回荡：
我本是卧龙岗上散淡的人，平阴阳如反掌博古通今。
先帝爷下南阳御驾三请，算就了汉家的业鼎足三分。
官封到武乡侯执掌帅印，东西征南北剿保定乾坤。
周文王访姜尚周室大振，汉诸葛怎比得前辈的先生。
闲无事在敌楼我亮一亮琴弦，面前缺少一个知音的人。
我听见了，笑了。客人们听见了，也笑了。各自体会一种古老的隐痛：“面前缺少一个知音的人。”
“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这是中国士子的普遍心志。三国时代，南阳盆地就是宜穷宜达之地——群山四合，适宜隐居；旱路水路畅通南北，利于求志。诸葛亮在此俯身躬耕，间或观望天下大势，获得南阳地理的隐秘支持，遇到刘备、进入《三国志》《三国演义》的可能性、必然性，才比较大。
此前，秦代建立起的一条“东南方驰道”，西起长安、商洛、荆紫关，途径临湍驿、内乡、镇平、宛城、襄阳，直下江南。这一著名通道，确保了国家治理的高效和完整性。草庐里的诸葛亮，凭此获得途径南阳的各路消息，审时度势，谋篇布局。
诸葛亮完成“鞠躬尽瘁”形象塑造之后，唐代，对这一条横越中原的通道进行改建、提速，定名为“东南大道”，简劲有力——向南方传递一代代北风和兵器，自南方输入丝绸、大米和才子。
诗人王维在不安中出了长安，沿东南大道而来，与慧能的另一弟子神会，相逢于临湍驿。他向神会提出问题：“如何修道，才能得到解脱呢？”得到的回应既出人意料，又震撼人心：“众生本自心净，若更欲起心有修，即是妄心，不可得解脱。”王维在南阳盆地获得顿悟，自此接受南宗法门，在终南山里写诗作画。
数年前，我特意访问邓州市西南的临湍驿遗址。王维与神会谈论“解脱”这一命题的地方，早已经解脱为一片田野，麦苗青青。上世纪八十年代，我在附近罗庄镇政府工作一年，懵懵懂懂，不知道自己与王维有一个隐秘的交集。不知道自己的命运，接受一条“东南大道”的指引。目前，崭新的G4沪陕高速公路，大致保持自西北而东南的方向感和加速度，越过中国版图，向旧悲前欢无限事，致意复致敬。
“面前缺少一个知音的人”，是历代才子士人难以解决的问题。诸葛亮遇到刘备，王维遇到神会，就比较愉快。不愉快的岳飞，在南宋、难以为宋的时代，遇到卧龙岗上武侯祠内一尊塑像，泪飞如雨，挥毫走笔，书写诸葛亮前后《出师表》长卷，一泄块垒——
绍兴戍午秋八月望前，过南阳，谒武侯祠，遇雨，遂宿于祠内。更深秉烛，细察壁间昔贤所赞先生文词、诗赋及祠前石刻二表，不觉泪下如雨。是夜，竟不成眠，坐以待旦。道士献茶毕，出纸索字，挥涕走笔，不计工拙，稍舒胸中抑郁耳。岳飞并识。
岳飞在最后一张纸末端，写下这一跋文。大雨悄然而息。南阳盆地的晨光，照进武侯祠，稍稍褪去一丝以“绍兴”开始纪年的黯淡。那一个有情有意有智慧的道士，久久凝视宣纸上“鞠躬尽瘁，死后而已”八字，亦泪下如雨。二十八张宣纸上的草书，铁画银钩，的确如怒发冲冠之人。墨迹裹风携雨，的确像八千里路云和月。
一一四〇年八月十四日，这场南阳大雨，留住刚刚以朱仙镇大捷振奋中原和江南的岳飞、岳云、牛皋一众将士。岳家军一闪而现，岳飞留下墨迹，使武侯祠更加凝重深邃，如同一册石刻难焚的历史教科书，关于忠诚，关于家国命运。
此前，二三四年，诸葛亮卒于五丈原，其爱将黄权率人来南阳，在刘备三顾茅庐处建立“诸葛庵”，后演变为“武侯祠”。诸葛庵或武侯祠所处的那一脉高冈，就成名为“卧龙岗”了。
李白来过这里，吟诵：“谁识卧龙客，长吟愁鬓斑。”
刘禹锡来过这里，赞美：“南阳诸葛庐，西蜀子云亭。”
许浑来过这里，感叹：“荒草连天风动地，不知谁学武侯耕。”
岳飞过南阳这一年，正被十二道金牌催逼返回临安，途中获得一个前世知音激励，岳飞“稍舒胸中抑郁耳”。也是这一年，辛弃疾出生，成为岳飞后世知音，“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似回应岳飞长叹：“白首为功名。”
目前，武侯祠内长廊上，次第树立二十八块岳飞墨迹石碑。字里行间，那鞠躬的身影、白了的少年头、满江的英雄血，汹涌不息。一对异代知音，相逢于家国离乱、山河破碎之中。这石碑，像孤独高傲的脊椎腰骨，碑文就是母亲一笔一笔的刺字，教育、影响一代代后人。
异乡游客们在南阳晃荡，就是奔着诸葛亮、岳飞之名而来。其日程安排，自然是逛一逛卧龙岗上武侯祠，购买岳飞墨迹拓片或《岳飞书诸葛亮前后出师表》一书，作为纪念、座右铭。再去卧龙岗下小餐馆里，喝胡辣汤，吃油条，对南阳盆地的理解，就深入肺腑、五味俱全。
全国各地武侯祠甚多，大都复刻岳飞手书诸葛亮前后《出师表》，比如成都武侯祠。但前述跋文，使诸葛亮、岳飞只能与南阳紧密联系在一起。
有诸葛亮、岳飞在南阳，谁能说自己“面前缺少一个知音的人”？
【作者简介】汗漫，诗人，作家。南阳唐河人，现居上海。著有诗集、散文集《片段的春天》《漫游的灯盏》《水之书》《一卷星辰》《南方云集》《居于幽暗之地》等。曾获《诗刊》“新世纪（2000——2009）十佳青年诗人”“人民文学奖”（2007年度，2014年度）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