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家没有山,好在有条小河。有条小河生活里就多了很多乐趣,尤其是小时候。
对小河的最早印象是在某年的夏秋之交,不过那次并不是因为好玩。
那年我刚上小学一年级,有天下午放学,我姐等我一起回家,回家前她脸色凝重地带我去看河。
一路上,去看河的不仅有我和我姐,还有很多同学和他们的哥姐,从学校到小河的路上熙熙攘攘,全是学校的人,感觉整个学校的人都一起出动了。
半路上不知道是人太多,还是为了走捷径,我姐领我从刚收割过的麦地里走了一段路,记得当时穿着凉鞋,老怕麦茬扎到自己的脚,所以总跟不上我姐的脚步。
我姐似乎很着急,就像小河里发生了什么大事似的。
小心翼翼地穿过那片麦茬地,跑过河边的小路,站在河堤上放眼望去,才终于明白那么多人一齐拥向小河的原因。
平日里温柔的小河,它涨水了。
河水不再像往常那样清澈,也不像往常那样安静温柔,而是发黄发浑,泛着波浪,波浪里还有树啊桌子椅子啊,而且似乎还有西瓜,因为有人指着河里的某个东西大声喊:西瓜啊!
还有同学互相嬉笑着说:下去捞一个嘛,不要钱啦……
听了他们的话,我感觉他们简直非人类:在生死面前,西瓜算个啥?虽然我一向也很喜欢西瓜,简直热爱;可是,此时此刻,他们竟然还能笑谈吃瓜……
看着那天的河水,我很忧伤,不仅感觉西瓜没了味道,连一直想吃却常常吃不到的烙馍也没了香味。
小河涨水的那天黄昏,我坐在奶奶的怀里,奶奶坐在堂屋门口,妈在厨房里烙馍,姐在帮妈烧火,哥在小河和家之间来回奔跑,打探消息。爷爷、父亲和小姑不在家里,现在想来,他们当时可能都在河边值守。
馍烙到一半时,姐从厨房里出来,递给奶奶和我一人一块外焦内嫩的烙馍,可是我正被忧伤弥漫着,一口也吃不下。
在我们小的时候,烙馍只有家里来了客人才偶尔可以吃到,连纯白的小麦馒头也都过年的时候才可以放开吃几天,平常都吃红薯面黑窝头,偶尔吃一回玉米面锅贴都幸福得像过年。
正拿着烙馍坐在奶奶怀里忧伤时,打探消息的哥哥忽然跑进院里大喊:水涨到村口啦!
虽然我们在村子的最南边,但大水也马上要涨到自家院里了!
等妈妈、姐姐和奶奶把烙馍打好包,把床板和门板都抬到院子里时,哥哥气喘吁吁地又跑回来报告:水还没过来,刚才是村口在吵架……
除了那次小河发大水的恐怖经历外,小河带给我和家人,还有小伙伴们的,大多都是欢乐,至少我是这样。
童年的时候,喜欢小河主要是因为夏天能天天下河洗澡。
夏天的黄昏,坐在院子里吃饭或乘凉,一看见门前有成群的女人孩子说说笑笑往河边走,马上就食不知味、坐立难安,胡乱扒拉几口饭,扔下碗就跟过去。
一般自家大人也会马上跟过去,毕竟下河是危险的,即使河水并不深。
如果自家大人没及时跟进,没人帮着洗头搓澡也没关系,反正下河的乐趣并不在洗头搓澡上。
下到河里后,大人们还像在家里和地里一样忙碌,先抓住自家孩子,洗头发搓身上,洗好一个再换一个;洗好自家的,再洗本家的,邻居的……
洗好孩子们,再洗自己,也是先洗头发,再搓身上,搓澡结束,还要把刚换下的衣服洗好装好,然后才坐下来边聊天边享受河水的温柔。
黄昏到晚饭后这段时间,河水不热不凉,温温的,滑滑的,轻拂着全身;脚下是软软的、不时流动的沙子,身边有不时掠过的小鱼和野草,坐在水里的人常常会忘了时间的流逝和世间的所有烦恼,连整日忙碌的女人们也会在河里拉呱很久很久……
孩子们就更不用说了,除了被娘亲捉住洗头搓澡之外,就是在沙滩上追逐打闹,或在沙子里在岸边摸鱼摸贝壳摸泥鳅,只到大家要回家时,才被大人喊着拉着拽着,十二分不情愿的冲净身上的沙子,然后打道回府。
夏天里天天下河的人们姑且如此,更不用说偶尔来此做客的人们了。
有年夏天,我姐夫和表哥从外地来家小住,自从跟着我哥去河里洗过一次澡后,每天晚上一放下碗筷两个人就会马上消失,十有八九都消失在小河的正中央,因为据他们说,河边都是女人孩子,河中央才能无所顾忌、想坐多久坐多久。
然而,即使坐在河中央,也并不是想坐多久就坐多久,也有被驱逐的危险。
有天晚饭时分,看见村里的一大帮女人孩子说说笑笑下河去,我跟我姐赶紧把饭吃完,然后追过去。
来到河堤上,大家借着月色发现河中央隐隐地似乎有人,我姐笑着说:可能是我家那位,还有我老表。我姐还说:他们俩,吃饭前可能就来了,一来就不回家,没见过咱这儿的大澡堂子,稀罕哩很。
大家都催我姐把他们喊上来,我姐说我一般喊不上来,得你们喊。于是大家公推一个平日里泼辣大方的女人,让她出头。
这女人也不相让,把最后几口烟抽完,烟头一扔就冲着河里唱了起来:
河里的人们听清啦,不管你是哪家的相公,还是谁家的老表,限你们十分钟时间,抓紧时间上岸啦,要不然的话,我们就派人把你们的裤子拿走啦……
还没等泼辣女人唱完,河里的俩人就赶紧站了起来,然后女人们带领孩子们闪在河堤另一边,等两个人衣着整齐地从大家身边走过时,女人们冲他们热情的打招呼,小孩子们冲他们嘻嘻笑,我姐则一个劲地催他们赶紧回家吃饭,并站在河堤上监督他们。
那么,为什么人们洗澡都选在同一个地方?换个地方不行吗?
换个地方不行,很不方便。那个地方离村子最近,而且是个缓坡,而且水边是干净的沙滩,而且水不深不浅,坐下去正好没过胸口,而且每个村似乎都有个约定俗成的势力范围,可能因为同村人见面有得话说,不会尴尬吧。
少年时代,小河的乐趣,除了跟着大人洗澡外,几乎全在捉鱼捉虾和玩打仗上,或是在沙滩上捡贝壳捡石子。
在河边放羊的少男少女,看见河里有鱼,一般都会挽起裤腿下河抓鱼玩。
也有无所事事的少年专门捉鱼回家烧了吃的。
邻村有俩兄弟,据说特别爱吃鱼,所以练就一身叉鱼的好本领,每次去河边放羊,都能看见他俩在河里飞奔着叉鱼的场景,每到天色黄昏,总见他俩用鱼叉抬着一长串鱼儿满载而归,感觉很羡慕,虽然并不爱吃鱼。
偶尔有河北岸的少年正好也在河里捉鱼逮虾,或下来洗澡,一场战争十有八九就会上演,或为争夺势力范围,或为同一条鱼虾,或者就是闲急无聊时的一场玩闹。
除了追逐打闹外,有时候两岸少年还会比试哪方游泳游得远,哪方扔石子扔得远,哪方打水漂打得多……
当然也有玩得生气的时候,但也不至于玩得头破血流。
女孩们的乐趣则在沙滩上,因为沙滩上永远有捡不完的好看贝壳,和好看的鹅卵石,捡到手可以用来观赏,主要用来做游戏,比如用贝壳做粘翻游戏,用石子做抓子游戏。
男孩子还可以用石子做弹弓的子弹。
长大后偶尔跟人一起吃海鲜,从来没有吃饱过,而且从来没有感觉好吃过,这可能也跟故乡小河里的贝壳有关吧。
在我们小的时候,贝类从来不是用来吃的,不管哪种贝类。
老家的人们,每当吃到难吃、而且有点韧劲的东西,一般都会说:哎呀,跟吃罗致儿肉一样。
罗致儿肉就是贝壳一类的肉。
可能我们的某个老祖先曾经吃过一次贝类的肉,感觉难以下咽,于是就告诫所有的后代:罗致儿肉是世界上最难吃的东西,千万不要吃它……口耳相传,于是我们这儿的人就世世代代认为贝类很难吃了。
小河边曾经发生过很多故事,最神奇的当属龙王显灵抓人的事儿。
某年夏天,有个村官的儿子下雨天在河里洗澡,结果死在河边的大树下,村里人传言说:因为他不孝,被龙抓了……
小河在村子的北边,村子南边是一望无际的田地,村子的东边和西边都是村子,一个接一个。
村子跟村子的样子几乎没有区别,小时候都是土坯墙,正房是瓦房,偏房是草房;后来换成红砖或青砖瓦房;后来再换成二层楼房。
村子中央有条所谓的公路,往西一直在村子中间穿行,往东能通到县城和外地。
公路两边的每个村里几乎都有亲戚或同学朋友,小时候的同学朋友全在同村或西边的村子里。很多年来,做梦一回老家,就向西向西,一直向西走,原因全在这里吧?